翟律的确约了人，他晚到了一刻钟，对方差点走人。
  “嘿，小子，你这退役之后日子过滋润啊，都养出迟到的毛病了。”
  来人穿着一身深色制服，头上的宽沿帽上顶着银色警徽，位阶不低。
  一张国子脸，不笑时看起来有点儿怵人，这会儿一笑，又不失亲切随和。他拍了拍翟律的肩头，像一位久未见面的长辈般。
  “怎么样，已经决定来我们大队了？”
  翟律拧眉，“想来。但是，时间上得推迟到明年，夏。”
  国子脸微一仰身，露出不解的神色，“我看你现在恢复得挺不错的，改天到咱们队上练练上瞧瞧。用不着，等到明年五月吧？”
  翟律抬起眼眸，“我想多陪陪家人。”
  国子脸闻言，似乎一下明白了，点头，“可以理解。要是你决定干我们这一行，虽然比你之前当大队长时跟亲人相聚的时间更多，时间也很自由。但比起其他正常职业，还是不能比的。我媳妇儿就常跟我说，我就像家里的客人，来无影是去无踪。”
  翟律眉心褶着，一口晚掉了一杯茶，只觉得口中涩意愈发浓烈。
  国子脸又说了说未来的日常工作需求，可能涉及到的各种问题。要当人民公仆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全年几乎没有超过三天的休假，想要跟家人出个远门，旅游一圈儿，没退休，没升职，没换岗，千万别想。就算升职了，也陪不了家人几下，中途退场是常有的事儿。
  “总之，干了我们这一行，外面人的白脸是吃定了。必须做好准备，随时要看家人的白脸儿。我们所里的小伙子都说，在外逞凶斗狠当老子，在家就得低头哈腰做孙子。对了，小律，你还没成亲吧？”
  翟律微微垂眼，“没有。”
  国子脸忙道，“那有对象没？要是有了，那我给你提个醒儿，今天我给你说的情况，你可千万别跟你对象说。赶紧地拉人去民政局领个证儿。”
  翟律抬眼，似是不解。
  国子脸摆手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是在骗婚？唉，咱们这行干上了，再想找对象可难得很，更别提人家了解了咱们这工作性质后，愿意进门当妈又当爹地过日子的就更少了。趁着你现在还有时间，这不到明年五月才上岗嘛，大半年多时间，赶紧把婚姻问题解决了。
  哦，一并把传宗接代也解决了。等女人生了娃，心思都移在孩子上，对老公的期待也就没之前那么强烈了。要闹矛盾，你抱着孩子跪搓衣板儿，也容易让媳妇儿心软，不是。”
  翟律一愕，“叔，这都是你的经验？”
  国子脸立马一拍桌子，反驳，“这哪能啊！我，我在你嫂子面前，可是金光闪闪，被崇拜的英雄。哪有英雄跪搓衣板的？”
  他立马又叹一口气，语重心长道，“这都是咱们队扫除单身工作坐谈会上，有经验的同志提出的最快捷最行之有效的解决办法。虽然，咳，损了点儿。但要不这样，你就等着打光棍儿到老剩男吧！绝对没姑娘想嫁你，这是咱们队几十年的经验教训了。”
  翟律，“……”
  做人民公仆，真不容易。
  谈话结束，翟律脸色沉沉地回到了复健中心，又加重了训练强度。
  纪乘风来时，看到男人不要命的样子，又没见到小孕妇当监工，只得亲自上场，卸掉了翟律身上的负重，狠训了一顿。
  之后，低声问，“你家小媳妇儿怎么没来？”
  翟律刮了损友一眼，喝水，擦脸，不理人。
  纪乘风瞬间嗅到强烈的八卦气息，紧跟不放，“哎，我说大队长，你冲我摆什么脸色？你这样训练，到时候势得其反，我可不负责。”
  “我自己负责。”
  “说得这么牛气，那怎么好端端地把你媳妇儿赶走？怕她看着你摔倒的可怜样儿，不爱你了？”
  “……”
  “你也太小看你这张俊脸了。”
  “……”
  “听说你家小媳妇儿是学美术的，她们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特别看重颜值。所以，兄弟，你放心吧，你现在的正室地位非常稳固！”
  噗嗤一片笑声从周围响起。
  梆的一声铁片落地声，吓得那些人立即转过头，做起耸肩运动。
  翟律抓住纪乘风的衣领脖子，喝道，“你再敢在瑟瑟面前乱嚼舌根，要透露出一丝半点儿，别怪我不念兄弟情。”
  “啧，兄弟，不是我说你。这么顺理成章的事儿，你纠结个啥？现在连娃都……唔唔唔！”
  天哪，杀人夺命啊啊啊啊——
  纪乘风被翟律一把提溜出了复健室，拖到角落里蹂躏威赫了一番，气得拍拍白大褂就走人。
  哦，还有一道马后炮，“姓翟的，别说我没警告你，到时候后悔可别怪别人！”
  翟律气得一拳砸在墙上，立即血流不止。
  他像一头斗败的垂老凶兽，残喘着匐在角落里，目光茫然，内心沧桑而无奈。
  没人知道他有多厌恶现在的自己，变成了他最讨厌的懦弱、胆小、只知逃避的没用东西！
  可是每每一面对那张纯稚的小脸，明亮的大眼睛时，脑子里似乎有一些片断开始复苏……在那个漆黑散发着淡淡霉腥味儿的小房里，一种像要将他吞噬的热意在全身沸腾着，那感觉太陌生了，他努力压制着，压制着，想着只要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可是突然撞进来的小东西，撞到他身上时，冰凉的小手触到他，就像渴了三天三夜的沙漠旅人碰到了清凉的甘泉，少女的幽香竟然如此迷人，一下子将他所有的理智都崩、断。
  吸——
  翟律猛吸一口气，切断了回忆。
  他双手叉进发间，五指收紧泛白。
  ——周奶奶，我知道。翟大哥是为保护更多的人，才受伤的，他是英雄。
  ——就算不待在部队里，未来转了业，翟大哥也一定会做出一番大事业，让世界都对他刮目相看。
  ——我告诉你们，翟大哥能站起来，以后就能变得更强。你们就是拍马也赶不上他！未来，翟大哥会变成非常了不起的人，全世界的大人物都想跟他做朋友，都要敬他三分。
  ——我的翟大哥，一定会变成非常非常非常了不起的大人物。
  ——只要认识他的人，都会非常非常崇拜他。
  不。
  他根本不值得她赞美、崇拜，要不是他，怎么会害她至此。
  他已经没有任何底气去面对她崇拜的眼神了。
  想当初，姑娘到周家来求救时，他还自以为是地觉得她是在攀权附贵？呵，现在想想当时自己的心态，真是愚蠢至极。
  这样龌龊的自己，怎么值得她的敬仰？
  他根本无颜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