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急忙结帐两本新书，一本交给Bell排队签名，另一本则小心翼翼捧在手中，紧张到无法顺利翻开扉页。我的双眼直盯书本腰封的介绍文字：文坛新锐音乐性作家继《做为场所的悲哀》话题畅销作后，又一实验性创新写作─与分手情人的共同创作《My Enola Gay：我的艾诺拉．盖伊》将载你经歷一场痛彻心扉的爱情轰炸任务─内附作者槐亭原创CD。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正当我想打开书本内页细看书序或后记解说时，才发现书本被一层薄膜所包覆，没办法立即翻阅，我越是想打开书本，那层薄膜越是跟我作对，包覆的力道越来越强。


  主办单位临时改变活动流程，打算让作者先发表演说与举行那个秘密音乐会。作者本人以充满自信的姿态穿越夹道围观人群，以女性居多的书迷脸上露出兴奋神情，就在即将与Bell擦身而过时，她愣了一下后停下脚步，似乎认出了Bell。


  「你是…」


  「芳…你是芳亭阿姨吗？」反应灵敏的Bell抢先回话。


  「七年不见，你还记得我呀！乖宝宝，一转眼就这么大了。」


  Bell搔着头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我要升七年级了而且下个月就要去美国念书，这个要谢谢阿姨那年和我一起唱歌。对了，我是要去旧金山念音乐学校喔。」


  「槐亭老师，请快一点。」


  工作人员低声在后头催促，打断两人久别重逢的对话。


  「很高兴今天有这么多朋友来捧场，而且似乎出现了非常重要的人物，因此我想改变一下今天的部分活动，也害我原先准备的讲稿内容与表演歌曲全都要跟着改变，真是伤脑筋。」台下发出笑声与掌声。


  我和Bell一起站在人群最后头，忐忑不安的情绪不断轰炸我的身心。


  「作家槐亭？她真的是芳亭吗？」内心挤出讶异低语。


  我和她已经七年未见，当初也只见过两三次，整体轮廓看似没太大改变，声音也如印象中一样，但是那股气质却有极大差异。


  「今天是8月6日，假如有人先对这本小说的书名做过功课或曾参加试阅，应该会知道是艾诺拉．盖伊轰炸机去执行歷史性任务的日子。这不是歷史小说而是悲伤的爱情故事『私小说』，六天之后是书中一位重要人物的生日，我先代替我先生祝她生日快乐！」


  「先生？」我差点惊呼出声。


  「更正一下，精确来说是我的前夫，一位曾经短暂爱过我的前夫。请容我代他朗诵书中的这段文字：突然有股衝动想询问你一些关于初夏的事：例如紫阳花的花期是几天？天气开始热了，想换上哪几件美丽洋装？你…能不能顺道在8月12日来临之前喜欢我？然而我的世界始终下着雨。」


  语毕，现场所有人沉默半晌，部分书迷深深叹了一口气，气氛为之一凝。


  「你最可爱！我说时来不及思考，而仔细思索之后，还是想这样对你说。这不是书中内容，而是俄国爱情诗人普希金的名句。我前夫还要求我如果见到那位重要人物时，替他唸出这段句子，你们评评理，是不是很过分？男生们，快点把这句子记下来！」现场气氛顿时转变，人群再次发出笑声及鼓掌声。


  「严格来说，这本小说并不是我的原创，而是我前夫构思小说原型与大部分情节，甚至已经完成百分之七十的文字再慎重託付给我，希望能帮他完成并想办法出版，真的是名副其实的『遗书』。」台上的芳亭若有所失说出讲稿内容。


  现场人群越聚越多，情绪也随着临时稿的内容而呈现高低起伏。


  「现场多数朋友可能知道我前夫已经不在这个世上，长期饱受忧鬱症侵蚀的他，选择在三年前的8月15日自縊辞世，那天也是当年日本裕仁天皇宣布终战的日子。为何选择在那一天，或许各位读了本书之后就会明白。」现场发出的喟叹声此起彼落，甚至有女性开始默默流泪。


  「遗书？自杀？」


  我的脑袋已经完全无法思考，塞满太多如同象形文字般的陌生词汇。


  「春天的小熊已经不在这个世上？这怎么可能！」


  我闭上双眼，试图在回忆中努力捕捉他的最后身影，一时之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脑中萤幕只播放出那些留给我的文字，字字句句用力地敲打着那屏幕。


  「台湾文坛重量级诗人洛夫曾写下『我在千寻之下等你／水来／我在水中等你／火来／我在灰烬中等你』，如今我的前夫早已在焰红灰烬之中昇华，再也等不到你。一些朋友应该知道我考有街头艺人的执照，上一本书出版时也附带出了一张单曲专辑，接下来请欣赏我临时改变的歌曲表演，翻唱自非凡人物乐团（The Smashing Pumpkins）吉他手James Iha 井叶吉伸在1998年推出的个人单曲"Be Strong Now"（现在请坚强），来献给那位今天意外出现的重要人物。」


  现场人群一片静默，台上作者转瞬之间变成表演者，小心地拿出空心吉他，开始刷着简单的E和弦，利用简易的DJ Set放出手铃鼓声与电子合成弦乐的背景音乐。轻快乐音倏然响起，清脆歌声如初夏微风拂过每个人的脸颊，聆听者都能感受到一股说不出的坚强力量，正慰抚着体内某部分曾经死去的细胞。


  Little darling “Debbie”（原歌词是belle 美人的意思）

  亲爱的小黛比

  With such a fragile shell

  有着极其脆弱的保护壳

  In the powerful way that love seems to make her

  爱情似乎用强力的方式使她

  All regret it now

  现在皆感到后悔万分


  And if she'd only say what's wrong

  如果她愿开口也只会询问到底是出了什么错

  She can't go on

  她无法再继续前进

  You've got to be strong now

  你现在必须如以往般坚强起来


  And if I come and hold you now

  如果我现在能够前来并且拥抱着你


  You'll be safe and sound

  你将会感到安心平静


  啊！这是当年去Live House听到的第三首歌曲，由于旋律简单轻快，歌词明瞭易懂，在灌下啤酒后，一时兴起的我当场也跟着唱了起来。春天小熊还打趣说：「你的托福听力测验没问题了。」接着比出OK的手势。


  DJ Set放出间奏弦乐时，芳亭开口：「现在邀请最后面那位小朋友一起上来表演。」现场掌声如雷，惊呼不断。


  Bell从背上的吉他琴盒中取出黑色吉他，毫不怯场地站上小舞台，芳亭特别递给她一枚印有槐花的淡紫色pick。音感和芳亭一样好的Bell很快就抓住和弦与节拍，虽然学的是古典吉他，但民谣风的弹奏难不倒他，Bell随即也跟着哼唱副歌歌词：


  You've got to be strong now

  You've got to be strong now

  If I hold you now

  演讲厅距离百货公司的大片观景窗很近，窗外开始随歌声飘起夏日细雨。一道熟悉身影缓慢凑近我的身旁，他身上依旧沾染令人难忘的雨天气息，戴着面具的他从怀中拿出绘有典雅槐花的瓶子，谨慎地交到我的手中。沉甸甸的存在感，感觉有液体在瓶内晃动着。


  雨滴逐渐变大，似有节奏敲打在观景窗上。


  我强忍心中悸动并闔上双眼，专心聆听台上的双人表演…以及再度回到体内的心跳声。眼角沁出一滴温暖泪珠，这是七年来第一次落下泪水。泪珠滑落脸颊的速度远比记忆中缓慢许多。


  「接下来为大家演唱一首超高难度的经典歌曲。七年前，这位小朋友曾经和我一起哼唱，非常厉害吧，Come on！请大家先来点掌声。」


  聪明的Bell心有灵犀，嘴角微微上扬仅用眼神和芳亭沟通，七年前的景象，一点一滴伴随台下掌声回溯至脑海中：穿着一字领洋装的芳亭拍打节奏，即将满六岁的Bell使劲摇头晃脑跟随哼唱。


  呛辣红椒的“Californication”（加州化）前奏一出，我的眼泪彻底溃决。


  窗外雨势越下越大，观景窗努力展开防御。戴着面具的先生凑近我的耳边：「Dream of Californication 这就是加州淘金梦。溪流的源头往往不是河流，而是矗立眼前的绝望大石。就是这首歌的意思喔！」他顺势用左手肘顶了我一下。


  此刻身旁景物陡然变换，宛如倒流至更久远的时空，止不住泪水的我，尝着眼泪的味道想起那天在Live House的种种旧时情景。


  原本不论如何使力都撕不开的书本薄膜，被悄然无声落下的灼热泪水给彻底熔化，转瞬消逝无踪。


  我如同呵护至宝一般翻开小说，隐隐散发出槐花香味的第一页写着：


  『谨以本书献给始终捧着爱的春天小熊先生和那位能使日月同空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