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节
作者:
酒徒 更新:2023-03-18 12:18 字数:8194
刘伯温又听得满头雾水,沉吟半晌,才明白朱重九又在乱用典故。忍不住含泪摇头,笑着回应,“主公,《新唐书》编纂仓促,其中疏漏颇多,所载之事亦未必属实。”
顿了顿,他的声音再度转向郑重,“即便玄成公结局果真如书中所言,能与先贤齐名,臣此生亦无所憾…”
“噢,噢,我读书少…”朱重九听闻,心中好不尴尬。抬起手,习惯性地搔自家后脑勺。
“主公若是读书少,大总管府上下,至少有一大半儿人是白丁…”刘伯温终于决定了自己今后的道路,心情愉快,一开口,就又把半数同僚给扫翻在地。“然主公所选之路,毕将步步荆棘。微臣不才,敢问主公心中可有准备?”
“这。。。。。”朱重九知道刘基现在是全心全意想替自己谋划,犹豫了一下,轻轻松开对方的胳膊,“伯温,你跟我來…”
说着话,他快步走回桌案旁。提起焦玉专门给自己打造的汲水笔,在一张白纸上迅速勾画。
一道横轴,一道无限贴近于横轴的渐近线,还有另外一道,则是与弧线起于同一源点,与横轴呈九十度角笔直向上。
“这个,是朱某所言的平等…”抬头看了一眼刘伯温和围拢过來的众文武,朱重九深吸一口气,指着刚刚画好的横轴说道。
随即,他的手指迅速上移,指向弧线,“这个,就是朱某现在想走的路,与朱某所求的平等之道也许永远无法重合,但总归会越來越近。”
“而最后这个…”就在大伙微微发愣的时候,他用力砸了一下最后一条竖线,“就是尊卑贵贱的等级秩序,只要我们选了它,就会掉头而去,永无终点。你爬得再高,头顶上也会还有比你更高的人在踩着你。一样会受尽欺凌奴役,永远不得解脱…”
注1:罗伯斯庇尔,法国革命家,法国大革命时期重要的领袖人物,是雅各宾派政府的实际首脑之一。他不断革命,杀掉昔日的同僚。最后自己也被送上了断头台。
注2:君臣相试。三国戏,刘备有白马名叫的卢,伊籍告诉他此马妨主,劝他将马送人。但刘备却认为,与其让的卢害别人,不如害自己。伊籍感于刘备之仁厚,就效忠于他。
第七章 天机
苍天之下,人人生而平等。
正月十六,新年休沐结束之后的第一份《淮扬旬报》,在其第一版,第一条,最醒目的位置,将这十个字原文印发。命其名曰,《平等宣言》。
紧跟在这十个字之后的,则是大总管府官方,关于为何要提《平等宣言》的解释。按照他们的说法,人与人相互奴役欺凌,是这世间最大的恶行。蒙元帝国的统治为何暴虐,就是因为蒙元朝廷从上到下,都沒有将汉人和其他被征服的百姓当成人看。而红巾军在驱逐了蒙元之后,万一其中某些文武忘了初心,也像蒙元官吏那样将百姓当作奴隶來对待。红巾军的起事,就失去了任何意义。进而,整个队伍也失去了存在的正义性。
所以,为了让大伙不忘本,不忘初心,为了让子孙后代永远不再被当作四等奴隶。吴国公,左丞相,淮扬大总管朱重九与治下官员百姓立约,“苍天之下,人人生而平等”。并发誓要以此为万法之母,千秋不易。
报刊发出,立刻就在长江南北,黄河两岸,引起的渲染大波。
首先做出反应的是各地的报纸。
就在《淮扬旬报》将《平等宣言》刊出后的第二天,,《淮扬商报》、《运河杂谈》、《扬子江轶闻》、《春秋正义》等多家官办和私营的报刊,都以最快速度,将这句宣言,以及《淮扬旬报》上所刊载的解释,原文转发。同时,也根据各自的位置和需要,或臧之,或否之,大加点评。
受新兴工商业刺激及大总管府不因言罪人政策的鼓励,最近两年來,淮扬地区的大小报刊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冒头。最多时,市面上能看到的报纸竟然有四十多种。虽然很快就因为各种原因被淘汰掉了十之七八,但剩下的十之一二,却凭着各自的独特风格和立场,获得了足够的读者支持。同时也在各自的读者群中,发挥着不容忽视的影响。
每份报纸的來历都不同,所持观点也五花八门。像在淮扬地区影响力最大,同时资历也最老的《淮扬旬报》,最早原本为淮安大总管府的邸报。朱重九为了打通商路,获取支持淮安军发展的钱粮,才特地命人将邸报大肆印刷,并且丰富了邸报的功能,令其除了发布官府政令之外,稍带着再刊载一些旧闻、逸事,以及商家求买求卖的杂乱消息。久而久之,这份邸报就变成了大总管府的官办报纸,只会站在官方立场上说话。发行时间从半个月改成了十天,同时名字顺理成章地,由淮安改成了淮扬…
而《运河杂谈》,背后的大股东据说是船帮。这两年两淮和江南战火不断,漕粮彻底不再由运河输往大都,船帮一下子就成了无根之萍。但借助三位当家人的机敏头脑和锐利眼光,船帮实力和影响力,非但沒有下降,反倒比原來提高了许多。子弟中愿意拿性命博取功名的,只管去投考水师新兵训练大营。那里边从考官到教官,大部分都出身于船帮。所以对自家晚辈,肯定会有所照顾。
子弟中不愿意当兵吃粮的,则跟着船队去做一些其他买卖。如淮盐、淮布、水泥、肥皂,乃至价值不菲的玻璃和冰翠,只要船帮肯出钱,几乎就沒有买不到的东西。上到大总管府名下的百工作坊,下到隶属于淮扬商号的各家店铺,对船帮的生意,总是会高看一眼。非但提货速度比别人快,折扣方面也能给予不少方便。
所以《运河杂谈》虽然平时主要刊载的都是些风花雪月的民间轶闻和无从考证的儒林隐私,但只要涉及到大事,基本上就跟《淮扬旬报》一个鼻孔出气。凡是淮扬大总管府做的,就是善政、德政,凡是大总管府公开宣扬的,就是远见卓识。不是也是,根本不需要理由…
而由淮扬商号出资兴办的《淮扬商报》,反倒对大总管府沒那么客气。特别是涉及到具体某一样货物的税率调整,出入关卡手续,以及商家经营范围方面,隔三差五,就会故意跟大总管府唱一次反调。甚至在每年的六月和冬至月,这两个该结算税金的月份,总是刊登一些商贩们因不堪重负而破产、卖儿卖女,乃至自杀躲债的传闻。好像两淮的商人们都是被逼着在做买卖,根本沒赚到任何钱一般。
但这次关于《平等之约》的探讨,《淮扬商报》却难得地跟《淮扬旬报》完全站在了同一个立场。甚至比官办的《淮扬旬报》更为积极,更为主动。第一份报纸刚发行了沒几天,就又提前增发了新年后的第二份报纸。从第一版到最后一版,几乎每一版都花费了大量幅面,去刊载众多商号、店家和掌柜、伙计们的观点看法,无一不是在为大总管府摇旗呐喊。
剩下的《扬子江轶闻》、《春秋正义》等报纸,态度就比较复杂了。向來以言谈怪诞而吸引读者的《扬子江轶闻》,很难得地严肃了一次,认认真真地分析“人人生而平等”这句话的意思。但是,他们得出的结论,却让人看了之后哭笑不得。
“大总管身边有小人。刘公伯温独木难支”,这是在《扬子江轶闻》上,与《平等宣言》并列刊发的,另外一篇文章的标題。执笔者非常仔细地分析了大总管府最近一年多來的各项政令,以及其可能的來源之后,敏锐地判断出,有人在蛊惑朱重九,令他做出了错误的决定。而刘伯温,显然是大总管府内现今为数不多的清醒之臣,但是他的遭遇却跟以往历朝历代的忠臣一个样,说出的话來根本沒人肯听,并且还给他自己招來了很大的麻烦。
《春秋正义》向來就以维护道统为己任。从前就对淮扬大总管府的每一条政令都品头论足,这一回,当然也不会放过送上门來的抨击机会。“倒行逆施…”、“桀纣之令”、“哗众取宠”、。。。。。,同一期的八个板面,几乎每一版都是在反驳“人人生而平等”的观点。每一篇读起來都如洪钟大吕,震耳欲聋。
热闹,向來不会停留在一个地方。
就在淮扬各地的报纸开始对《平等宣言》品头论足后的半个月,长江以南,黄河以北的名士大儒们,果断地掀起了一场声势更为浩大的讨伐浪潮。这回,分属于不同门派,彼此间曾经大打出手的儒林名士们,很难得地放弃了门户之争。南北呼应,东西配合,齐心协力地对淮扬大总管府进行了口诛笔伐。
“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兴,其国必亡…”在儒林和其他各地的士绅们看來,朱重九率领淮扬红巾群贼,颠覆官府,掠夺士绅,已属于无耻范畴。公然追逐铜臭,参与商号分红,则为失廉。趁着大贼头芝麻李病故,而越过赵君用、彭大等人夺权,属于不义。如今又大肆宣扬什么“人人生而平等”,视春秋以來的等级秩序为废纸,更是将周礼破坏一空。
毁礼、不义、失廉、无耻,这样的人,这样的强盗大贼,岂有资格再活于世上?天下有智勇之士,当群起而攻之。灭其军,毁其城、将其本人和其党羽抓住严正刑典,以还天下太平,乾坤郎朗。
这个号召声音非常大,几乎在一个月之内,就得到了上千个地方名流和当世大儒的支持。甚至一些道士、和尚、绿林侠客、占山为王的蟊贼,也纷纷跳了出來。宣布如果朝廷能重用他们,士绅们能为他们提供便利,他们将不惜一死,替世人铲除奸佞。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來自民间的讨伐声一浪高过一浪,但真正手握兵马大权者,大多数却表现得极为谨慎。除了张士诚公开宣布,从今往后与淮扬大总管府彻底划清界限之外。其他诸侯,如朱元璋、彭莹玉、刘伯温等,态度都十分暧昧。既不阻止各自治下的士绅、儒林,对淮扬狂喷口水,也不断绝跟淮扬方面的往來。该派遣使节给朱重九道贺就道贺,该跟淮扬商号做买卖就做买卖,该偿还昔日债务的就继续偿还债务,仿佛这场突如其來的舆论冲突,根本与他们沒任何关系一般。
最让人失望的,还是蒙元官府。非但沒有立刻按照士绅和名儒们的要求,派出大军,将朱贼重九及其麾下爪牙犁庭扫穴。反而在民间反应最激烈的时候,将部署于黄河北岸和潍水西岸的兵马,各自悄悄向后撤退了六十里。虽然对将士们宣称说,是趁着春天到來,对各地兵马进行一次例行操演。但明白人立刻就意识到了,蒙元朝廷现在根本不想跟淮安军开战。
“皇上身边有奸臣…”被兜头泼了一大瓢冷水的士绅和名儒,怒不可遏。纷纷将矛头调转过來,指向大都城内的右相哈麻。不过这回,他们可是真正踢上了铁板。汲取了上次被人暗害教训的哈麻,立刻采取了行动。调集自己在中枢和地方官府内的追随者,按图索骥,将叫喊声最大的几名士绅,全都给抓了起來。然后随便扣了顶“妄议朝政,构陷大臣”的帽子,就将这几个民间“忠贞之士”,弄了个倾家荡产。
“苍天无眼,苍天无眼,不分清浊,枉断忠奸…”那几家士绅人脉都颇为宽广,平白受了委屈,自然有人出头替他们奔走呼号。然而,沒几天,大伙就发现了另外一个怪异的现象。那就是,开在淮扬的《儒林正义》,依旧声嘶力竭地在仗义执言。而开在朝廷治下各地的各种报纸,无论是官方效仿了淮扬模式而办的,还是私人为了赚取钱财而刊刻的,全都哑了下去,再也不愿意对朱重九和他的《平等宣言》多说一个字。
“老天爷,原來你也是欺软怕硬的主,枉费我等苦心孤诣,不辞辛劳,为你摇旗呐喊…”当头又挨了一记重棒子,大元朝治下各地的士绅儒生们才终于明白了,朝廷根本不想让他们谋肉食者之事。低下头,像驴子那样听命令才是最好选择。
然而他们毕竟也不是第一次挨棒子了,整体上早就养成了一定适应力。很快,就将战场,从报纸转向了民间。在戏文、小曲上,再度向淮扬展开了冲锋。
戏文和小曲里,朱重九变成了一个转世大妖,带领十万邪魔,试图倾覆天庭。而天庭中有个奴才出身的高官贺马尔,则受了妖魔的好处,屡屡欺瞒玉帝,耽误战机。并且将忠心耿耿的太白金星、北斗星君等文武,尽数打下凡间受苦受难。直到邪魔终于做大,攻破了南天门,直接打到了凌霄殿前,玉皇才幡然悔悟,重新派人拿着观音菩萨的玉露,到民间点醒太白金星和北斗星君,让他们重上天庭,铲除奸佞,剿灭邪魔。
在有心人的推动下,无论是折子戏还是散曲,都迅速在黄河南北蔓延开來。但面对这新一轮讨伐狂潮,蒙元朝廷和淮扬大总管府却采取了截然不同的应对方式。
妥欢帖木儿和哈麻两个,照旧抓了一批胆大包天者,杀鸡儆猴。而朱重九那边,却连回应都懒得回应,只是通过报纸发布了一条消息,宣布大总管府将在集庆路江宁城外的紫金山上,建一座观星台。台子落成之后,任何人只要提交申请,并且缴纳两百文华夏大通宝,就可以借助观星台上的特大号望远镜,一窥月宫与星河真容。第一个观星的日子就定在下个月十五,诚邀天下名士如期莅临。
“呸,那朱重九肯定是穷疯了,又想办法敛财…”消息传出后,有人照例是大声唾骂。
也有人非常迟疑地问,“那朱重九不会是想学哈麻,把大伙骗过去杀掉吧…毕竟观星赏月这事,寻常愚夫愚妇才不会花那份冤枉钱…”
“怎么可能…”四下里,立刻又响起了一片反驳之声,“朱重九那厮最是好名,《儒林正义》在他治下办了也不是一、两年了,你看东家和主笔,不也还都活得好好的?…”
“对啊?”被驳斥者先是轻轻点头。旋即,又迅速将眉毛皱成了一个大疙瘩。朱重九的确倒行逆施,祸乱纲常。但朱重九这贼,却果真沒有因为别人不肯说他的好话,就抄人的家,砸人家的报馆,要人的性命…仅此一点,他就比蒙元朝廷大气得多,也自信了上百倍。
“那到时候老夫就去看看,看那苍天之上,到底有谁在护着朱贼,让他胆敢如此横行无忌…”微微震惊之后,便有人心中涌出一股浩然之气。
光是骂,骂不倒朱贼。既然他坚信,苍天之下,人人平等。而朝廷又沒心思出兵。唯一击败他的方法,恐怕就是一窥天空全貌,从根子上,破掉他的执念。
此乃涉及到礼义兴衰的大事。儒家子弟责无旁贷…
故,虽千万人,吾往矣…
第八章 观星 上
儒学在华夏大地上能绵延传承两千余年,并且辐射影响周边十几个国家,自然有其精,妙之处。虽然其自汉代之后就屡遭篡改,到了蒙元一朝,更是被竖儒许衡等人糟蹋得面目全非。但无论是在理论体系的完整性,还是于朱重九那个时代的社会契合程度,依旧是当世无双…
换句话说,在一个能完整读写自己名姓就算识字,文盲率依旧高达九成以上的时代。能读得起书的,几乎全都不是普通人家。而谁家的孩子向着谁说话,当这些读书人掌握了权力,参与到一个政权的日常运作之时,就会自然而然地为所出身的阶层谋发声。
所以儒学无论最初诞生时是什么模样,在上千年的不断演进的过程中,就势必要替读书人和他们背后的家族,替整个士绅阶层张目。而士绅阶层的子弟在读书做学问时,也会本能地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理论体系。双方经历了千余年的相互选择,彼此适应,早就成为一个无法分割的整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当一个如此庞大复杂且根深蒂固的体系感觉到自己遭受了威胁的时候,其反扑急切程度和力度可想而知。
好在朱重九和他的淮安军一直占据着民族大义,早早打出了驱逐鞑虏的旗号。并且已经在历次战斗中,展示出了足够的实力。否则,当“平等宣言”发布之,所遭受的反扑力度,至少还要增加两倍。
好在蒙元朝廷的战争储备,在上次那场旷日持久的战斗中,被脱脱、雪雪等人消耗一空,至今沒恢复元气。否则,刚刚安生了一年的徐淮大地,肯定又要被再度卷入战火。
好在韩林儿和刘福通等人俱出身于明教,与儒家子弟水火不同炉。否则,恐怕汴梁方面会迅速发现并利用这一次难得的时机,尝试将淮扬再度置于自己的绝对控制之下。
好在朱重八的实力与朱重九相差悬殊,而前者又向來行事谨慎,不愿为任何人火中取粟,否则,一场惨烈异常的红巾军内战,就要在长江沿岸展开。
好在淮安军中绝大部分中高级将领都是曾经与朱重九并肩作战过的老兄弟,而淮扬大总管府最近一年半來,又通过长江讲武堂对底层军官进行了轮训,极大加强了对军队的控制力。否则,自家内部难免会有不测之事发生。
好在,淮扬各地的顽固士绅,这几年已经被“消磨”得差不多了,而那些不太顽固者,则通过入股淮扬商号及其名下的各项产业,赚到了比以往多出数倍的钱财,对大总管府的态度已经从敌对转为拥护,否则,很难保证他们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來。
好在,脱脱当年一场大洪水,让两淮的百姓彻底看清楚了,蒙元朝廷对汉人的真正态度。否则,在儒生们的倾力蛊惑下,说不定有人真的会站在他们那一边。、
好在,从三年前初下淮安,大总管府有一直通过学堂、科举考试和集贤馆,倾力招纳和培养跟自己志同道合的读书人。与此同时,大总管府的未來,也越來越对参与者有吸引力。。。。。
。好在。。。。。。
不知道多少幸运与巧合交叠在一起,才会得到一个最最幸运的结果。
这个幸运的概率是如此之小,以至于后世许多历史学家,在研究这一个阶段的断代史时,都经常为某一个假设而汗流浃背。
假设朱重九不是依靠一把杀猪刀杀到了淮扬大宗管之位;
假设朱重九沒有在先前那一系列事件中证明了他的目光确有过人之处;
假设刘子云、吴良谋、吴永淳、徐达等人不是他一手带出來的将领;
假设胡大海、伊万诺夫和阿斯兰、耿再成等人沒有受过他的恩遇;
假设朱重九沒有将每年底的商号分红,大多数都分给了手下人;
假设逯鲁曾、苏明哲、罗本等人是野心勃勃之辈;
假设蒙元那边当时主政的不是根基不稳的哈麻,而依旧是权倾朝野的脱脱。。。。。。
以上任何一个假设如果成立,刚刚长出犄角和牙齿的淮扬大总管府,恐怕都要直接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然而,历史终究不能假设。
虽然,后來是史书上清楚地记录着,吴国公、淮扬大总管、杀猪屠户朱重九,在一个非常不恰当的时间,和非常不恰当的地方,被刘伯温逼得无路可退,所以才做出了一个不谨慎的决定。
但是,正是这个不谨慎的决定,让淮扬系走上了与前辈起义者们完全不同的道路,最终在人类的历史上留下了一卷辉煌。
不过,也有一些有良心的历史学家对此不以为然。因为他们通过大胆假设,非常直接地得出了,‘当时朱重九公开宣布他的《平等宣言》时,完全是投机取巧’这一结论。这份宣言与历朝历代的农民起义者所秉持的纲领,实际上并沒太大差别。
陈胜吴广曾经提出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王小波李顺提出过,“等贵贱,均贫富”;甚至被朱重九黑心算计成傀儡的徐寿辉也提出过,“摧富益贫”;其他红巾诸侯,包括刘福通、彭莹玉、布王三、朱重八和张士诚,在各自的地盘上,不同的时间,也都宣布过极为类似的政令。因为明教的基本教义里头,就有“凡奉明尊者皆为兄弟姐妹,财互通、力互助、彼此平等”的信条。”
只不过,这些人谁也沒有朱重九胆子这么大,做得那么干脆,直接把“人人生而平等”当作了整个淮扬大总管府所有政令的根基。
而在颁发此令的之前和之后,非但苏明哲、吴永淳等人家资万贯,府里使奴唤婢。朱重九自己家,照样是一个老婆八房小妾,外加丫鬟、仆妇、长工、亲兵无数。
换句话说,通过大胆假设,某些有良心的历史学家,非常轻易的就证明出,朱重九并非是真心想要“人人生而平等”,而是想标新立异,证明他的淮扬红巾与其他造反者不同。通过这种投机取巧的方式,吸引世人的目光,进而达到蒙蔽更多的群氓,前仆后继供其驱策的丑恶目的。
当然,有良心的历史学家哪朝哪代都不缺。当他们终于还原了“一代奸雄”朱重九的真实面目时,被研究对象已经都死了数百年。谁也不会从棺材里做起來反驳他。也许是不屑反驳。
总之,历史是无数偶然碰撞后的结果。
至于碰撞的过程是惨烈,是血腥,还是风光旋旎,恐怕只有当时的人自己知晓。
也许当时的人,也沒考虑那么仔细。想做,便做了。至于结果,谁能就确定,不做,会比做了走得更远。
事实上,恐怕这才是朱重九的真实想法。
他在将“人人生而平等”几个字说出口的时候,根本沒想到,自己将站到全天下的儒林子弟的对立面。
受朱大鹏和朱老蔫的双重影响,他只是觉得,人和人之间互相奴役是一种罪恶。曾经发生在朱屠户一家的悲剧,不该发生在任何人身上。而如果不是目睹了太多的不公平,进而对整个社会环境都相当失望的话,朱大鹏也不会从一个技术骨干,迅速脱变为一个宅男。
这两辈子的记忆,都不精彩,都有太多太多的遗憾需要弥补。而能从根子上改变这些,或者说加以修正的,恐怕也唯有“平等”两个字。
只有人和人从精神和法律等诸多层面,达到了平等。才不会有官员子女仗着其父的余荫,去巧取豪夺。只有平等,才能遏制那种“草民活该忍受阵痛”,我儿子年薪千万的荒诞。只有平等,“大教授杀死了农民工应该轻判”的奇谈怪论才不会在二十一世纪还有生存空间。只有平等,“因为当时日本国文明程度更高,所以华北地区该接受日本统治,为此可以做出任何牺牲”这种鬼话,才不会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二战之后的中国法庭上,并且引起无数“公共知识分子”的共鸣。。。。
融合了两个灵魂,同时也记忆了两个不同时空所有不平的朱重九,不愿意看到悲剧和丑陋再一遍遍重复。
所以他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说了出來。他开始努力按照自己的真实想法改变这个世界。他在那一刻,也许鼓足了勇气,却绝对沒想到会引发何等严重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