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节
作者:
华飞白 更新:2023-03-18 22:12 字数:10304
也因此之故,她急于让长媳与侄媳取代李遐玉的地位,将京中的内眷交际都揽过来。当陈郡谢氏完全不需要这个寒门妇的时候,她自然会替幼子做出更适合的选择——譬如,博陵崔氏——已有师徒之谊,若能联姻,关系岂不是更加稳固?
却不曾想,博陵崔氏的女眷却依旧对这寒门女子刮目相看——听起来,果然是看在宫中杜皇后的情面上了!不过,早便听闻杜皇后重病卧床,想来也支撑不了多久。到时候,后宫换主,李氏还能有什么依凭?
这般想着,王氏才能勾起嘴角,也流露出一丝笑意,不咸不淡地夸了李遐玉一两句。
坐在她身侧的小王氏微微蹙起眉,心中长叹:或许阿家以为她掩饰得很好,但崔家内眷都是些什么人?她们在交际中惯于察言观色,更惯于言语交锋,肯定早便瞧出来阿家打压弟妇的心思了!而今真定大长公主与郑夫人都夸赞弟妇,显然便是明晃晃的暗示——崔家与谢家结交,看的都是谢三郎与子竟先生的面子,同时看的是宫中皇后殿下与义阳公主的面子,而非陈郡谢氏。即使阿家心中还有什么别的打算,一定也不可能如愿!
颜氏则不动声色地轻轻扯了扯小王氏的袖子,朝着她摇了摇首。她们一个是王氏的娘家侄女,一个多年侍奉在王氏身边,自然十分了解王氏的性情与打算。只不过,王氏若没有真正说透此事,她们也不好随意向他人提起,甚至连自家夫君亦不能说,毕竟无凭无据。或许,只能通过暗示李遐玉,让她再防范几分了。
而后,崔谢两家的内眷再度说笑起来。每人都带着笑意问了灵州、陈州等地的风情,又提起了长安的风俗。无论是长辈或是晚辈,皆是言笑晏晏,每人似乎都格外惬意畅快,当真犹如许久不见的亲眷那般。
谢家人留在崔家用过午食之后,下午又在崔府园子中游乐了一番。及夜色渐深,谢琰正待要告辞的时候,崔尚书、崔驸马及子竟先生的兄长们正巧归家了,并且竟将谢璞也带了过来。于是,郎君们便前往外院正堂饮宴,女眷们继续留在正院内堂之中。
行宴后,仆婢有条不紊地将食案撤去,郑夫人与真定大长公主起身邀王氏出门走一走。就在此时,一位仆从立在门边,禀报道:“阿郎说,想请定敏郡君前去外院,说一说当年薛延陀的战事。”
“这……”王氏有些犹豫,郑夫人却握住她的手笑道:“这又有何不可?咱们都是自家亲戚,就当作长辈见一见晚辈就是了,不需拘泥什么礼节。而且,我家几个小郎、女娘也想听听呢,就让他们陪着去就是了。”她所说的,是崔家的重孙一辈,年长的比谢沧还大几岁,已经是玉树临风的少年郎与小荷绽露的小娘子了。
王氏便很是勉强地微微颔首,李遐玉遂躬身向她行了拜礼,又向郑夫人与真定大长公主行礼,这才转身离开。崔家的小郎君小娘子们也随上去,脚步间竟是带着几分急切之色,仿佛正应了郑夫人方才的话。
王氏无法想象在这种一等一的世家当中,竟有小郎君与小娘子会对血腥的战事感兴趣,笑意越发微妙几分。她自是不知,巾帼英豪平阳昭公主当年在皇室当中的地位,更不知博陵崔氏血脉中一直对“武”兴趣盎然。崔尚书虽是不折不扣的文臣,从未领军作战过,却也曾任灵州大都督,更是熟悉边塞战场胡情,数度临危受命前往漠北斡旋谈判。且,他可是堂堂兵部尚书,家中自然也尚武。
一日下来,又是宾客皆欢。直至坊门即将关闭,崔尚书还舍不得将谢琰放走,便索性让郑夫人安排谢家暂住一晚。第二日,谢家离开的时候,真定大长公主又吩咐贴身侍婢给李遐玉送了一张名单与大长公主府的帖子,名单上面罗列着她所熟识的佛医与道医。
当年文德皇后病重,长乐长公主与晋阳长公主亦是病弱体虚,正是这位贵主举荐了大批佛家与道家的名医,给她们悉心调养,方使她们母女渐渐好转。故而,她所列出的名单,给出的帖子,可谓是集大唐名医之力,来调养谢琰的暗伤了。李遐玉接到这一份珍贵的善意之后,心中的感激之情自是无以言表。
☆、第一百八十一章暗伤复发
夜半时分,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睡的谢琰终究不愿再躺在床上,忍受细细密密无休无止的头疼。起身时,他扫了一眼空空如也的身侧,首次有些庆幸今夜李遐玉并不在家,而是去了宫中陪伴义阳小公主。否则,若是让她发现自己头疼发作,不知该有多担忧。其实,这暗伤一直断断续续,时不时便会复发,不过是他平素掩饰得很妥当,才并未教她发现任何端倪而已。
子竟先生给他的崔家部曲早已经带着他的亲信去南山寻找药王的踪迹,因时日尚短,至今尚无消息传回来。无法寻得药王,最近又有许多故交亲戚需要拜访,时不时宫中圣人还会传召,也没有机会去寻其他医者诊治。故而,元娘若是得知此事又有何益?只能让她平白焦急难过罢了。
想到此,谢琰亦有些淡淡的失落。他当然也希望他们一家人能在一起安安静静地度过一段时日,也希望他们夫妇二人能够在暗夜中相守纠缠、缱绻厮磨。然而相认之后,各种各样的事便接踵而来,独属于他们二人的时刻实在太少。虽说如今能够成日陪伴女儿,但他依然渴望他的阿玉——毕竟,他们分别得实在太久了。
或许,再过数日,待那位义阳小公主彻底转好之后,阿玉便能回到他与染娘身边了。谢琰有些心不在焉地想着,那位年幼小公主的稚嫩面容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掀开厚实的锦被,赤着脚踩在地上。起身的一瞬间,却突然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头疼再一次涌了上来,他甚至脚步略有些不稳地微微踉跄起来,而后迅速地稳住了身体。
不知不觉间,他浑身已满是冷汗。便是立在温暖的寝房内,突然也觉得浑身上下皆冷得彻骨,就像连血脉也冻住了似的。因着头疼欲裂之故,他有些缓慢地挪动着脚步,来到屏风之后的长案边。长案上放着鲜果与一壶水,他突然觉得有些口渴,遂也顾不得水早已冰凉,便伸手要取——
铜壶倏然砸在地上,在静谧的夜中发出尖锐的响声。然而,谢琰却丝毫听不见,痛苦地按住了太阳穴。猛然袭来的剧烈疼痛,就像无数锋利的匕首正在他的脑中转动,令他几乎失去了意识。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被长案绊倒在地,躺在铜壶打翻后流出的冷水中,双眼茫然地睁着,却什么也瞧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
冷?或许是罢?
他方才正在做什么?喝水?那他如今正在做什么?走动?摔倒?不,不必再想了!什么也不必想!无论他如今正在做什么,都不重要。他必须……必须在元娘归家之前,必须在那群婢女发现之前,必须在染娘醒来之前,恢复平常的模样!
他离开得太久,让她们挂念担忧得太久,不能让她们再度恐慌惊惶,不能让她们继续替他担心哭泣。这样的疼痛已经并非首次发作,在幽州的时候不也挺过来了么?只要给他一个时辰,不,半个时辰就足够了。
疼?不……他毫无焦点的乌黑双眸微微一缩,流露出痛楚之意,眉头深深地锁了起来。无论如何都不能昏迷过去,再如何疼痛也不能失去意识。否则便可能会像当年身在漠北时那般,失去记忆——他好不容易寻回了自己的妻女,自己的家人,绝不能再度忘记她们;他好不容易拜了师父,绝不能忘记幽州的时光。
仿佛无边无际的疼痛当中,他依稀“瞧见”了什么。那是犹如水墨勾勒出的年幼少女,俏生生地朝着他微微一笑,令他怦然心动。他的乌眸轻轻动了动,心中忽然涌出了欢喜。这是他的阿玉,豆蔻年华时的她,在他眼中已是独具风华。原来,这便是他的记忆?疼痛便是他取回记忆的代价?既是如此,他愿意承受这些疼痛。他们之间的回忆——那些无论是痛苦或是美好的一切,都不该只有她一人记得。
年幼的少女翩然转身离去,他恍惚间想要追上去,却模模糊糊瞧见一张正垂首哭泣的脸。那是……那是谁?陌生而又隐约有些熟悉,且似乎已经并不算十分年轻了。然而,她哀哀哭泣的模样,却令他十分心疼——心疼?他居然会为一个陌生女子心疼?
“三郎!!三郎!”当李遐玉轻快地走进寝房时,所见的便是足以教她心肺俱裂的场景——谢琰身着薄薄的寝衣,倒在长案边,身上几乎已经被冷汗浸湿,脸色一片惨白。顷刻之间,她已经无法思考,本能地疾步走上前去,扶着他坐起来,而后小心翼翼地试了试他的呼吸。
幸而,他虽然浑身冰凉,却仍旧在呼吸,甚至于沉重地喘息着。于是,李遐玉立即将他扶到床榻边,给他脱下寒湿的寝衣,裹上自己的披风,而后将他塞进锦被中。同样大惊失色的还有几位贴身婢女。她们在最初的惊骇之后,迅速地回过神来,立即遣人去请医者,又有人赶紧去唤来李遐龄。
“三郎……”李遐玉摩挲着谢琰的脸庞,轻轻地呼唤着他。她几乎无法想象,若是她归来得稍微晚一些,他会不会就这样躺在那里,无声无息地离开她。只要生出这个念头,她便觉得无比恐惧,拒绝去细想:“三郎……莫要离开我和染娘,求求你……”
“你既然已经归来了,就休想再离开。无论你去何处,都须得将我们都带上。”
“这几天,我实在不该让你独自一人……”她十分懊悔甚至于痛恨自己这些时日的作为。明知他身负暗伤,且须得是药王这等名医方能治好的暗伤,她却因他看起来暂且平安,并未着急地替他寻医问药。她甚至并未向杜皇后告假,专门陪他一段时日。
而且,明明他刚归家,明明能感觉到他想与她亲近,她心中却隐约还存着几分为文德皇后与先帝守孝的心思,故而以入宫为由回避了他的亲密。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她不该让逝者影响他们的生活——
不,这些都是借口!自他归来之后,她心中安稳了许多,也因王氏的步步紧逼以及前世之事盘算了许多,却唯独忽略了他!无论有什么理由,他都应该是她最重要的人之一,她怎么能如此疏忽?!
“都是我的错,三郎!是我没有照顾好你!”她心中充满了自责,一时间并未想过斥责婢女们——毕竟,他们二人从没有让婢女守夜的习惯。这些时日谢琰也并未将自己当成病人,她竟也忘了叮嘱她们格外小心一些。
“阿姊!!”李遐龄应当是从演武场上被唤过来的,浑身风尘就匆匆地赶了进来。当瞧见脸色惨白毫无反应的谢琰时,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用夕食的时候,姊夫还是好好的,为何如此突然便发作了?!”发觉自家阿姊已是不知不觉泪如雨下,他立即收敛了震惊的神色,低声吩咐仆婢:“可派人去请医者了?阿姊先前给你们的佛医与道医的名单呢?有没有住在怀远坊中的?”
“我仔细看过,怀远坊中并没有什么佛寺道观。”李遐玉哽咽着回道,拭去泪水,终究勉强控制住了险些崩溃的情绪,“本来已经想好了,这两天便陪着他去拜访那些身在长安的佛医道医,开始诊治。却不曾想,他的病情竟然如此之重。早知如此,便不该让他去走亲访友,应该早些寻医才是!!”
“阿姊不必这般自责!阿兄……姊夫病情发作,或许连他自己也并未料想到,你又如何能预料?”李遐龄冷静地宽慰道,“咱们怀远坊中那位医者,医术尚且不错,且令他先来瞧一瞧。如今坊门也打开了,咱们立即派人前去寻最负盛名的那位道医来家中诊治。阿姊得了真定大长公主的帖子,想来她应当不会断然拒绝才是。”
“听闻那位道医深居简出,根本不出道观。且她的辈分极高,又声名在外,恐怕是很难请她出来。不如赶紧铺设马车,将三郎带过去请她诊治。急病上门求诊,她应当不会拒绝才是。”在并未得到真定大长公主的名单与帖子之前,李遐玉便已经派人打听过这些长安城中的名医了,自然对他们的性情与平素行事也颇为了解。
“可是,姊夫如今……”李遐龄有些犹豫,“还能轻易挪动么?不如咱们先等怀远坊的医者诊治之后,再做打算?也不知那些部曲究竟是否找到了药王的踪迹!这都已经过去六七日了,崔家部曲不是曾找过他多回?怎么这一回却迟迟没有消息?”
“药王若是易寻,便不会是药王了。”此时,李遐玉倒是比他还冷静几分,“何况如今天候寒冷,南山泱泱,大概已经大雪封山了。药王本便是隐居在南山,眼下只怕是想出来也出不来。极有可能等到仲春雪融的时候,才能获得药王的行踪。既如此,咱们也只能寄希望于长安城内的佛医与道医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求医问药
因着主母渐渐恢复冷静之故,内外的仆婢们亦平静许多,皆各自井然有序地忙碌起来。李暇玉又吩咐晴娘去瞧瞧染娘:“若是她醒了,便陪她顽些游戏,别让她过来内堂。注意约束其他人,莫要传出什么流言蜚语来。”她相信,谢琰也不愿女儿瞧见自己这般虚弱的模样,免得教她小小年纪生出什么恐慌忧惧来。耶耶好不容易归来,她也不可能承受再度失去他的结果。
待到侍婢们按照她的吩咐,或准备出行的马车,或去库房清点药材,或前去外院迎接医者,李暇玉亦越发镇定起来。李遐龄立在旁边,忽然问道:“阿姊,谢家可要派人去通禀一二?或者,只告知谢家大兄大嫂?”愈是相处,他对王氏愈是没有任何好感,私下给灵州去信的时候,也将他的所见所闻皆禀告了祖母柴氏。如今柴氏尚未回信,但素来宠爱阿姊的祖母会如何震怒,他已经能够想象得出了。
李暇玉自是不知,离开灵州之时他还得了柴氏吩咐的差使,垂首略作思索。她紧紧地握住谢琰的手掌,感受着他逐渐回暖的温度,有些艰涩地回道:“本便是我疏于照料,才使三郎病情发作却无人知晓……当然须得告诉他们。”至于王氏会如何愤怒,也是她应当承担的后果。但她若是想从她身边将三郎夺走,她却绝不能让她如愿。
李遐龄有些不赞同地摇了摇首:“我已经说了,此事与阿姊无关,阿姊又何必白白受累?那位世母可绝非心软之人,必定会借题发挥,阿姊何必将这个借口送给她发作?谁知她会做出什么事来?到时候她是长辈,谢家大兄与大嫂又如何能拦得住她——”
“阿玉……”仿佛听见了他们的争执,谢琰茫然而痛苦的双眸忽然动了动,缓缓地移到了床边的人影身上,意识渐渐恢复清醒。刹那之间,所有凝固的幻象都如潮水一般褪去,陌生的哭泣女子也渐渐地改变了形容,成为了犹带着泪痕与担忧的李遐玉,终于成为了他的娘子,他的阿玉。剧烈的痛苦在瞧见她的瞬间,也似乎平复了许多。
“阿玉……”他几乎是从喉咙中挤出这个名字,艰难之极。然而,吐出这个他心心念念的名字之后,已经不由自己掌控的身体好似也正在恢复知觉。这令他不由得放松起来——果然,他就应该待在她身边。只要见到她,头疼便能缓解,而她离开之后,就仿佛度日如年。他离不开她——至少此时此刻,不愿意离开她半步。
“三郎,我就在你身边……你觉得如何?”李遐玉含泪笑了起来,略有些惊喜地抚摸着他终于恢复温暖的苍白脸庞,“你可算是醒了,头还是疼么?且忍一忍罢,医者很快便来了。让他给你针灸,或是开个安神的方子,令你能够小睡片刻。待你病情安稳之后,我们便立即出门,去寻那位此前与你提过的道医。听闻她与崔家渊源深厚,应当会收治你……”
在谢琰的眼中,她的脸孔依然有些模糊,然而他却仿佛心有灵犀一般,能够察觉她最细微的情绪与神态变化。她在担心,她在懊悔,她在恐惧,她在悲伤……原本,他最不希望她见到他发病,却依旧让她瞧见了——
他心中不由得长长地叹息一声,低声道:“寻医之事……由你安排即可。延康坊……只需告知……我发病了。前因后果,皆不必提。”便是告知大兄大嫂,也未必没有令他们心生龃龉的风险。更重要的是,这是他们一家的生活,又何必告诉他们这些细枝末节之事?
李遐玉姊弟并不意外他会这般说,不过两人却突然同时沉默下来。
谢琰很清楚,姊弟二人都觉得十分愧疚。然而,他却认为此事的过错全在于他自己:“只需如此即可。阿玉……与你无干,不必内疚……我累了,陪着我罢……”若非他什么也不提,甚至不告知他们其实每时每刻他都会觉得头疼,他们这些时日也不会做出那些安排。从今往后,便是为了她们母女俩,他也须得全心全意治疗这头疾了。
“好,你闭上眼歇息罢。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李遐玉温声应道。李遐龄朝她轻轻颔首,便静静地退了出去。换身衣衫之后,他就听闻医者已经请来的消息,于是急匆匆地往外院接引医者进入内堂。
医者是位古稀老人,仔细地诊脉问症之后,难掩踌躇之色:“老夫并不十分擅长针灸,且脉象也辨不清楚。不过,若是只需镇痛,倒是可扎上几针试试。”说罢,他便望向李遐玉姊弟,示意他们做出决定。
李遐玉给谢琰拭去额角的冷汗,看着他忍耐痛楚的模样,心中不免浮起感同身受般的痛苦。她沉吟片刻,轻轻咬了咬嘴唇:“请施针罢。便是只能减轻他的苦楚,亦是好的。不过,待会儿还须得烦劳大夫随着我们前往青龙坊的青光观一行。”青龙坊位于曲江池侧,距离怀远坊实在太远。光是路上便可能须得花费将近两个时辰,若是没有医者在侧,及时看顾谢琰的病情,她实在无法放心。
医者立即颔首:“若有机会旁观那位观主诊治施针,自是再好不过。日后你们若有需要,随时唤老夫即可,也不必给什么诊金。”他展开针囊,又快又准地给躺在床上的谢琰扎了几针,直到他缓缓闭上眼似是昏睡过去了,方松了口气:“这是老夫的独门针法,能令他暂且睡上一两个时辰。就趁着这段时间,将他送去青光观罢。”
仆婢们早已备好了马车,遂用檐子小心翼翼抬着谢琰走向外院。李遐玉紧紧跟在旁边,又低声叮嘱李遐龄:“你不必跟着去,在家中看顾染娘。若是大兄或大嫂前来,只管告诉他们我带着三郎去了青龙坊。若是阿家前来,便说我们去寻医问诊了,这几日应当不会回转。”
李遐龄只得听她安排,忧心忡忡地望着马车远去。不多时,他便听见染娘的呼唤声,遂立即换上满面笑容,转身迎了过去:“耶耶与阿娘因有急事,出去一趟。今日便由舅父来陪你,如何?怎么,如今有了耶耶便不要舅父了?唉,真是伤我的心哪。”他生得俊美,便是神色稍作夸张,也不妨碍翩翩的风度,举手投足依旧十足优雅。
迈着小短腿走来的染娘被他逗得咯咯笑起来,好奇地往他身后探了探,却只能依稀瞧见部曲们的背影。不过,她虽然一向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却依然对自家耶耶和阿娘一声不响离开的行为感到很不满:“不和耶耶、阿娘顽,只和舅父顽。”
闻言,李遐龄眉开眼笑地牵着她肉乎乎的小手:“好,舅父带你去用朝食。用完朝食之后,咱们去院子里看梅。你想吃一点炙肉么?舅父亲手给你炙,不过只能吃一片……”说话之间虽仍是带着喜意,但他的眉却微微锁了起来:说来,阿姊这些时日大概无法入宫了,还须得派人去通禀一声,告个假才是。
青龙坊地处长安城东南,虽毗邻繁华热闹的曲江池,坊内却依旧质朴平和。初入此坊时,甚至还能瞧见阡陌相交的田野,或种着时蔬,或种着花卉,颇有几分乡野之感。虽然刚过年节不久,天候也依然寒冷无比,市井百姓们却不得不为了生计开始外出奔波。路上的人们皆是行色匆匆,来来去去。
坐落在青龙坊角落中的青光观则更是丝毫不起眼。虽则它拥有可称得上出神入化的道医与施药义诊的慈悲名声,早已不知不觉名震长安城,得到诸多世家贵妇的夸赞。然而,善男信女们捐出的香油钱,却从未用来修缮扩展庙宇。不过三进的小道观,远远看起来还是那般古拙,屋檐廊角处都带着岁月的斑驳痕迹。
许是今天并非施药义诊之日,供奉香火的香客也十分稀少。当马车在观门前停下之后,李遐玉率先下车。她扫了一眼宁静祥和的观内,示意贴身侍婢与部曲们皆暂且留在外头,独自一人进入观中。道观第一进是供奉道君的三座殿堂,除了虔诚跪拜的香客之外,只有一位正在一丝不苟洒扫的女冠。
她便走上前行了拜礼,说明来意:“道长,敢问此处可是以道医见长的青光观?外子罹患‘离魂之症’,头疼欲裂,痛不欲生。听闻观主医术高明,特来求医。”而后,她又取出真定大长公主的帖子:“若非急症重症,实在不敢烦劳观主。只是外子今日突然发作,疼痛不休——妾实在是无法可想,望道长慈悲,通禀观主一声罢。”
那位女冠朝她行了道礼,这才接过帖子淡然一观:“既是重病求诊,又有贵主的帖子,便请随贫道进来罢。病人是男子,本不该进入女冠观,不过求医之人不问男女,暂时将他抬到寮舍去。待观主诊治之后,再另行安置。”
“多谢道长。”李暇玉遂命侍婢们抬檐子,而部曲们依旧留在外头。随着他们过来的老医者姓刘,以同为医者的身份,也跟着一行人越过道观第二进,来到第三进院落当中。这一进完全是个大院子,四面挤着数十间窄小的寮舍。有些寮舍门窗紧闭,似是住着女冠或者香客;有些寮舍则窗户大开,空无一人。
那女冠选了一间偏僻角落中的寮舍,示意侍婢们将谢琰抬进去。李暇玉走进寮舍扫了一眼,虽然陈设都称得上简陋,却都收拾得十分干净。他们是行武之人,曾经幕天席地,住在这样的房间中已经算是不错了。于是,她便只让晴娘、雨娘张罗着换了更厚实的被褥,免得谢琰受寒。
不多时,又有另一位女冠前来,温声道:“观主有请定敏郡君前往静室一叙。”
☆、第一百八十三章观主诊治
青光观内外虽然极尽简单,然而随意之间便能觑见几分雅致,足可见观主的风骨与性情。故而,李暇玉来到静室中时,并不意外里头的陈设与寮舍同样简单得近乎简陋。相较之下,亦不过是墙壁上挂了些字画罢了。然而,仅仅只是几幅字画,粗略看过去,却隐约可见子竟先生的笔墨痕迹。联想到秦尚宫曾提起的观主出身之事,她心中亦是了然许多。看来,观主绝不仅仅是出身博陵崔氏这般简单,恐怕的确是嫡脉一支的长辈。
既是长辈,李暇玉便按照长辈来见礼,并未细看端坐于榻上的人,便跪地行了稽首大礼:“妾谢李氏,拜见观主。”引她进来的女冠似是未曾料到她居然会行如此大礼,忙上前来托扶,难掩惊讶之色。
“定敏郡君与贫道非亲非故,为何会行如此大礼?”榻上的女冠声音很是淡然飘渺,并无任何起伏与情感,却不知为何足以教人心中安稳许多。李暇玉起身再度一拜,抬眼瞧去,就见一位两鬓斑白的清癯女冠正垂目望着她。观主确实是养生有道,瞧上去竟不过比郑夫人年长些许,丝毫看不出来她方是崔家辈分最高者。
“妾之外子谢琰,有幸拜子竟先生为师。故而,崔家的长辈,便是妾夫妇二人的长辈。”李暇玉将内中情由解释清楚后,观主的神色果然柔和几分:“原来他便是子竟曾提起的,罹患‘离魂之症’的弟子。前两日贫道也接到了子竟的信,正想着偌大的长安城,该何处去寻他这位弟子,想不到他却自己送上门来了。”
李暇玉微微一怔,观主却云淡风轻地命弟子将真定大长公主的帖子还给她:“既是自家人,贵主的帖子便不必使了。她的帖子素来难得,随身带着,留待该使的时候再取出来。此外,贫道的医术虽称得上尚可,却从未诊治过‘离魂之症’的病患,也并无任何把握。你便是上门求医,心中也不能抱着痊愈的幻想。”
“儿很清楚,此症绝非寻常。”李暇玉将帖子收起来,十分知情知意地换了自称,显得更为亲近一些,“不求短时期内便治愈,只想令他减轻头痛之苦。他如今那般难受,儿只恨不得以身代之,已经难求其他了。”
“倒也不必如此丧气。”观主又命弟子取出空白帖子,写了几张,“药王如今虽很难寻得踪迹,但凭着贫道与故交,倒也应该能够支应一二。何况,离魂之症并非头疾,不需华佗建言曹孟德那般,须得开颅行事——你也莫要想得太多了,开颅绝非小事,我们不可能随意为之。”说到此处,她语中亦带着几分慈爱之意了。
李暇玉不得不承认,她此前确实想过这桩传闻。或许昔年神医华佗确实有信心开颅医治曹孟德,如今的神医是否能做到这般仿佛神佛造物一样奇妙的事,她身为家属却很难相信。即使是药王,即使是观主,她依然心中存着几分疑虑。如今得知观主没有这样的念头,亦是放松了许多,又难免觉得惭愧。
“且带我去瞧瞧他罢。”观主又道,差遣弟子们出门送帖子,“子竟在信中盛赞的弟子,亦令贫道觉得有些好奇。”她道袍飘飘,轻轻地将拂尘搭在手臂上,慈悲出尘,超凡脱俗,竟比观中供奉的那些道祖塑像画像更像神仙中人。
李暇玉不由得发自内心地生出敬意与尊崇之情,遂将她带到谢琰暂居的寮舍中。观主细细地查看了谢琰的五官,辨别他的病状,又给他诊了脉:“脉象复杂多变,确实很少见。”一直跟在她旁边亦步亦趋的刘医者也忙不迭地点头附和:“老夫从未见过这样的脉象,观主对这‘离魂之症’可有诊治之法?”
“许是当初伤及了头颅,并未及时医治所致,后来方失去了记忆。”观主倒也并未惊讶此处还留有生人,“多年前贫道义诊时,曾见过被石头砸伤头颅的病患,后来便是痊愈了,亦时常觉得头疼,亦有五感失衡的症状。他们的脉象,多少有些相似之处。至于要如何对症下药,贫道亦尚无成方。针灸或可一试,应当能够减轻他的头疼。”
“有劳观主费心。”李暇玉再度行礼,难掩感激之色。刘医者亦忍不住热切地道:“观主,老夫可否旁观?老夫绝不敢偷师观主的针灸之术,只想知道,这离魂之症到底应该如何治!日后若是遇上这样的病患,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他虽年老,目光却依旧澄澈,不似寻常世俗中人那般浑浊不堪,可见其性情确实端正。观主便微微颔首,回道:“贫道本便邀了一些知交好友前来会诊辨症,这位大夫亦可加入其中。多一名医者,或许便多一分治愈的胜算。待到开春之后寻得药王,或许便更多了几分治愈的可能。”
“儿明白,有劳诸位了。”李暇玉顿时觉得心下微松,自发现谢琰暗伤发作倒地之后所生出的忧心惊惧,终究渐渐褪去了不少。只要能够治愈,不妨碍他的寿数,她便能安心了。否则,若是时时复发,或猛然发作,她便是睡梦中亦不能安宁。
诊脉后,观主便开了几个简单的安神方。刘医者眉开眼笑地捧着方子去取药熬药,俨然便成了初入行当的小药徒。李暇玉见方子中有几味药材他们已经携带过来,便让晴娘领人去取,又吩咐部曲回怀远坊多取些贵重药材过来。让观主辛劳已然过意不去,若是再随意取用观中的药材,她越发觉得心中不安。而且,她也已经打定主意,时不时便要给观中捐些药材或者香油钱,以报答观主的恩情。
“雨娘,你去附近瞧瞧可有合适的宅院。不拘大小,只要收拾得干净些即可。三郎毕竟是男子,不好留在女冠观中住下。趁着如今得空,赶紧去罢。若是能赶在天黑之前办妥,便再好不过。”待心神安定之后,李暇玉便发现来往寮舍的几乎皆是女子,谢琰住在此处确实非常不合适。就算是病患,也不得不顾虑一二。
将婢女们都遣去做事后,她便再度在床前坐下,紧紧握住谢琰的手。许是因头疼之故,他在睡梦中也依旧很不安稳,额间频频沁出冷汗,眉头紧锁仿佛深陷噩梦之中。忽然,他模模糊糊地喊了一声什么,猛然间张开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