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作者:荷妘      更新:2023-03-19 19:06      字数:10201
  一顿饭虽是山珍海味,却因着心中有事,吃得味同嚼蜡,食不知味。饭毕,丫鬟们上来撤下席桌,又拨亮了油灯,燃起了熏香。父亲因说:“我老了,一家人围坐炉旁的日子不知道还能看上几回。”二娘先嗔道:“这是哪里话,老爷正值壮年,还不到知天命的年纪,什么老不老的!”父亲面色微微放松,笑道:“管你怎么说,今年我是不能通宵守岁的了。明日还要进宫朝贺,就由你们来替我担了这些福分吧。”
  二哥笑而不答,长姐伏在我肩上,借机将腹部藏在我身后。媜儿拿根小银签剔指甲缝儿,淡淡的不说话。父亲恰巧瞟见,便出声问道:“你这孩子也跟娴儿有样学样的,今日你通共说了不到十句话,又是谁惹了你?”媜儿神色如常道:“只许长姐懒怠,就不许我寡言么?”
  三娘忙喝道:“这是说的什么,你父亲问你,好好回话!”媜儿打了个呵欠道:“天气冷了,越发困的厉害。”父亲终究是宠儿女的,即便媜儿如此他也不生气,反而带笑道:“若是困了就在里间偏厅榻上小憩一会儿,到了正点再叫你。”在父亲眼里,只有辈份的高低,而没有嫡庶之分别。即使是逢年过节也不讲究。在东秦看似庄严肃穆的繁琐礼仪下,恐怕是仅存的一丝温暖。
  媜儿闻言笑道:“父亲说话可当真?那我就去了!”说完便笑逐颜开的向父亲拜倒,脚步迅疾的去了后面。
  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天。虽然除夕守夜是旧礼,但闷闷的坐着也实在无趣。父亲见我们几个都百无聊赖的样子,便道:“罢罢罢,你们都到正门看看烟火去。”二哥说:“我们也不小了,焰火花灯不看也罢,还是陪着父亲要紧。”
  父亲起身笑道:“少给你老子说这些口是心非的话,你年许不回京城,在那蛮夷之地住着,能不想看看热闹?快去快去,只不准走得太远,照顾好姐姐妹妹要紧!”长姐在背后用力拉扯我的衣角,我会意,便起身给父亲道了谢福了身,搀着长姐一同出门。棠璃绛珠是随时都跟在后面的,二哥也单独走在后面。
  走出正门,便看到万盏彩灯垒成灯山,漫天遍处都是花灯焰火,当真是金碧相射,锦绣交辉。大街小巷,茶坊酒肆都正门大开,齐崭崭的燃着灯烛。锣鼓声声,鞭炮齐鸣,百里灯火不绝,家家户户都悬挂五色灯彩。
  街上游人如织比肩接踵,很多戏台子和扮神佛的人载歌载舞,舞姿翩翩,万众围观。歌舞百戏,鳞鳞相切。我们站在自家府邸出头的巷子口,身边是络绎不绝的人,长姐大声对我说:“这些人要一直鼓乐游乐,喧闹达旦,明日清晨才算圆满!”
  我只仰头看着高处的花灯焰火,照耀了漆黑的天际。绛珠过来说:“小姐回去吧,外面太吵了,对身子不好!”她说话间微微扭转手肘轻轻用指尖碰了一下长姐的肚子,我这才意识到这么大的噪声对胎儿发育是非常不利的。便会意过来说:“姐姐别感染了风寒,先回去吧,我过会儿就来找姐姐一起守岁!”长姐由绛珠半扶着回去,棠璃便走到我身边候着,又帮我挡着身边的人。
  我并没有回身看他,他终是慢慢走了过来。
  苏合香的味道由淡转浓,我只凝神看着面前的人海,装出雀跃的样子。他叫我,我只做没听见。直到棠璃轻轻拉扯我的衣袖,我才不得不转过脸来。二哥张嘴说着什么,周围语笑喧阗,爆竹噼啪,我离他间隔两三步的距离,根本听不见。他见我没听见,又走近一步。不知怎的,我下意识退后了两步。
  二哥定住了身形,看向我的眼神里有疑惑、诧异、不解还有失望,我心里五味杂陈,又想他过来又怕他过来。而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动步,就站在那个位置,离我几步之遥的地方,坚定的站成一棵树。
  一夜人声嘈杂,我不知道站了多久,只觉得脚脖子酸软的厉害,棠璃也被人群推来桑去的隔开了,我叹口气,正想转身回去,几个布衣打扮的小孩举着爆竿朝着这边跑来,那爆竿上的炮仗噼噼啪啪燃的正旺,孩子毕竟是孩子,只管嬉笑吵闹,没顾着身边还有人,我一时躲避不及,眼看就要被爆竿的火星字冲到。
  一双手稳稳的从背后伸来,将我拦腰抱起转了个圈,我看见四周的花灯和焰火旋转起来,璀璨闪耀,像是年少时坐过的五彩旋转木马。等我心思平定双脚落地时,那双手也默默撤去,我已经被更换了起先的方向,现时面朝着自家府邸大门,两个石狮子默默的瞅着我。而喧嚣热闹的人群则被挡在了身后。
  棠璃惊慌的推开人跑了过来道:“小姐没事吧?”她着急的查看我衣服前襟后挂,生怕沾染上了火星。我抚着胸口道:“没事没事。”二哥沉声道:“哪有千金小姐看焰火看到人堆里去的?你也算是东秦第一人了!”他才刚于拥挤人潮中捞出我来,心急气盛,也是难免。
  棠璃见我没事,恢复了以往沉稳道:“二爷别怪小姐,小姐平日里不出门,爱看看热闹也是人之常情。”二哥只冷着脸,若是以前,我必定撒个娇哄他高兴,可今时今日,他既远离着我,我又何必要上赶着亲近他?为了避他心里的嫌,我便是心里如火灼烫,也再不能自取其辱。
  我徐徐抬起头来,他正看着我。我便对上他的视线,原本以为他会闪躲,没想到今次他居然直愣愣的看着,半点退让的意思也无。他的眼睛像一汪墨黑的寒潭,将我的影子深深镌刻进瞳孔里,我也被那样专注的眼神吸引的迷离起来。
  如果,如果他不是哥哥,该有多好。心里这个念头又一次压抑不住的升腾起来,我凝视着他,便有千言万语也只能梗死在喉头,我不能说,对任何人也不能说,相比起长姐未婚先孕的事来,倾慕自己的亲生兄长,才是真正的羞耻。
  月色如水,映照在我的绿色弹花暗纹锦服上,月牙白的金丝白纹昙花雨丝锦裙裾散在地上,像一层洒落的月光。棠璃咳嗽一声,我倏然醒过神来,再看二哥,他也些微有些不自在。棠璃说:“小姐,婢子喝了风,喉咙难受得紧,想先回去歇歇……”二哥居然抢在我前面应承说:“去吧!”
  棠璃一向精明识礼,从来不会做出不分尊卑的事来,这时说喉咙难受要先回去,大概是以为我兄妹之间有嫌隙,故意留出空间。二哥既然抢着应承,约莫也确是有话要说。
  我微微颔首,棠璃便去了。果不其然,二哥与我同肩并立,略有犹豫,还是说道:“你这些天为何一直避着我?”我不禁冷笑出声道:“哥哥说哪里话,我并不敢避着哥哥。”他听了急道:“你分明刻意躲着我!”
  一个极大的焰火升上了夜空,灿然绽放出菊花图案,我站在天幕底下,波澜不起道:“那日在雪中,哥哥不是说兹事体大,要我做好妹妹的本分吗?离哥哥远些,不沾染哥哥清誉,便是妹妹的本分。”他见我轻描淡写,想是动了真气,一把掐住我的胳膊道:“你这算什么?”
  第二十八章 山重水复
  我第一次见他失态,心里情思翻腾,早顾不上胳膊疼,当下便想说出几句绝情绝意冷心冷肠的话来也抽打抽打他,但终究,还是舍不得,只用力将胳膊抽出道:“人来人往的,哥哥这又算什么?”
  他松手,又踌躇道:“父亲说圣上有心召你入宫做女史,你意下如何?”该来的还是来了,皇帝居然向父亲放出口风,看来入宫之事十有八九。我略想想,又赌气道:“入宫自然是好的,不知道多少达官贵人盼都盼不来。”
  说着,我避开人群朝正门走去。嘴上虽然说得好听,其实心里像一团小猫揉乱的麻线,焦灼无绪,只想找个僻静地方,静下来想一想对策才好。正门出来原本是一条宽敞大街,虽然宽,却不长,两边又有围墙隔着。原是朝廷赏给靖国公府邸的专属门道,平日里父亲上朝、家眷进出都可在这条短街上蹬车上马,显出独门独院的格局来,用以避开平民百姓,彰显公侯威严。
  此刻我从街头的普通市街掉头往回走,二哥紧跟在身畔,犹自说道:“你见过多少世面,就知道入宫一定是好的?沈御女去了那些时日,也没见皇上有多宠爱,后宫倾轧暗斗,你能应付得来?”我走到一处柏树下,虽是严冬,柏树依然欺霜傲雪,树冠茂密。我站在树荫阴影处随口道:“总要试一试,未必我就不能。”
  二哥恨极,凌厉道:“那见不得人的去处,一旦进去便永生不能出来,家人阻隔,天伦断绝,难道真是那么好的?”我只管张嘴胡说:“荣华富贵,皇家是头一等的,况且能为父亲脸上添光,当然最好不过!”
  他瞠目道:“想不到你居然甘愿将一生断送,只为了虚名富贵!”又叹道:“也罢!”旋即掷出一物道:“我本想馈岁与你以保平安,如今看来,妹妹早晚是做娘娘的命,反倒是草民杞人忧天了一场!”
  那东西摔在我脚下铿锵有声,他扭身背对着我一言不发。我一顿,弯下腰捡起那物件来。原来是一枚莹白色的戒指,乍看之下仿佛玉质,莹润天成。细细端详,又发觉这指环外壁刚硬坚毅,绝非温软玉质可以比拟。
  我下意识的伸出手指,这非金非玉的指环戴在我纤长的指上,和皮肤骨骼说不出的契合,更难得是尺寸刚好合适。抬眼望着二哥沉默孤寂的背影,我居然眼眶发热,不觉流下泪来。
  他闻见微声,忍了半晌,头也不回道:“这又是哭的什么?”我再也撑不住,上前从后环抱住他,将头埋进他宽阔的背,抽抽搭搭哭了起来。他深深叹息,静默片刻反手转身将我紧紧揽住。我微怔,他平日里不会这样主动,今天莫非真是被我的胡话刺激了?
  我正有些受宠若惊之时,二哥在我耳边低语道:“你这样犟着又是何苦,以后真的做了后妃,可是要吃大亏的。”我原本只是说的气话,何曾真的想进宫邀宠,但二哥与我又血脉相连不可逾越,究竟我的症结比长姐和媜儿还要难以排解。
  树影浓重,将我们二人的身影完全包围,若不走得十分近,从外间看不到树干下还站立有人。我刚一行哭过,又出了一身汗,冷风吹的树叶扑簌簌响,我打了个寒颤,二哥忙脱下披风,像上次在马车上一样将我裹住。
  只是这一次,又能依偎多久呢?
  情之所至,我喃喃出声道:“少庭,今时今日遇见你,究竟是我的良缘,还是孽缘?”他没听出我话里暗藏了自己并非裴婉的意思,只怔怔道:“你的心意我明白,只是,我有我的苦衷。”,我心中想着,他或者从前便对裴婉有心,也未必对我不动情,只是兄妹天伦像天堑一样挡在面前,又能如何与命运抗争?
  我靠在他肩头,按捺不住心房的激荡,便低低的一诉衷肠道:“只要能每日在你身边,便是端茶送水,我也心满意足。”二哥抚上我的头,静静摩挲道:“别说傻话了,你早迟是要许配人家的。我劝阻你,只是不想你去那深宫内院,受常人不能受之苦处。”我抬头看他,他眼睛里也蒙上一层水汽,我动容道:“除了哥哥,我是谁也不嫁的!”
  二哥眸子里掠过一抹苍凉,悠悠道:“小时候那么说,挨了主母一顿好笞鞭,又忘了,还只混说!”我脑海里顿时彷如一只狂奔的麋鹿跑过,带起一阵风暴,原来裴婉幼年也说过同样的话做过同样的事,原来我对二哥生情不单单是为了我自己,裴婉,还有冤屈死去的裴婉,我占据着裴婉的心脏,而她心里也有他的位置!
  我徒自心中叹息,想起这离奇的遭遇和无奈的懵懂之情,酸楚不已,泪珠又如断线珍珠般滚落。
  二哥低声说:“不要哭了,满脸是泪的,冷风吹上,又该喊脸疼了。”我呜咽道:“管他呢!吹烂了才好!”二哥把我揽紧了些,埋怨道:“大过年的,又混说话!”我只管放低声又哭又说道:“可不吹烂了才好,皇上才不要烂了脸的妃子。”他猛然一愣,又猝然把我推开一些,看着我的眼睛,惊喜交加道:“这么说,你可是不愿去宫里了?”
  我推开他,抽出丝帕擦眼泪道:“吃也吃不好,玩也玩不好,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谁愿意去那里!”二哥搓着手傻笑道:“我原说你与别人不同,自然是不愿入宫闱的,才刚你偏还唬我!”
  我收起丝帕,敛容正色道:“我心中自然是不想去,但愿不愿意也不是你我能左右的,倒是要想个什么法子来搪塞。”他也皱起眉头道:“现在也只是听说,也做不得准,但你思量的对,确是要先想个什么法子来,以免事到临头乱了阵脚。”
  我们两个相对而立,正苦苦思索着,正门口突然跑出来个小厮,东瞅西看的发现我们站在树下,忙跑过来打个千儿回说:“二爷快回去看看,里边冬熙说三夫人正动气呢。”
  二哥迅疾的瞥我一眼,我担心长姐的事情败露,忙跟在他后面一起进门回府。那小厮跟到二门便退下,冬熙已经在门口候着,见二哥来了,忙赔笑道:“扰了二爷好兴致,二爷别怪罪。”二哥沉声道:“母亲又是怎么了?”冬熙看我一看欲言又止,我知道她顾忌着我在场,便嫣然道:“既是三娘家务事,那我就……”二哥一把攥住我的手,不顾冬熙侧目道:“既是家务事,便无需避忌自家人。你只管说!”
  冬熙见二哥态度坚决,便吞吞吐吐说了一通,原来媜儿适才到后堂并非小憩,而是为了抽出空来跟双成到后院山亭上看焰火。不巧被三娘逮个正着,三娘要责罚双成,媜儿不让,因此争执了起来,三娘不敢让父亲知道,气的七窍生烟,此刻正在屋里训斥媜儿。
  虽然我早知道媜儿与双成有情,没料到她居然肯为了双成违抗三娘,这倒不像她平日为人,由此可见双成在她心中分量不轻,以后在处理双成的事情上我也要小心为上,以免媜儿发狠。
  心里虽然想着,脚步却一点不敢放慢。须臾便见合欢和一众丫鬟远远的站在花厅外,想是三娘怕家丑外扬,故而把这些丫鬟支开。冬熙也在花厅却步,我和二哥一同朝里走去。
  穿过扶廊,便是三娘房里正厅,二哥在前我在后,刚跨进门槛,一个粉彩百花茶盏咣当摔在我们脚下,碎片飞溅,二哥忙闪身挡在我面前护住。媜儿跪在堂前,秋熙伺立一边,三娘正骂着:“什么人你看不上,看上这么一个脏的臭的!”媜儿不冷不热道:“我倒是没闻见他臭,母亲又是怎么知道他脏的?”
  二哥见三娘又要动气,忙上前拦住道:“媜儿还小,母亲好好说!”三娘瞅见是二哥,立马脸色悲怆珠泪横流道:“少庭,你可来了,你看看你妹子,她都干了什么好事!她堂堂千金小姐跟着个小厮混闹!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媜儿脸色不变,似乎三娘说的都是废话,与她无关似的。
  三娘只是哭,我站在门口,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秋熙在一旁劝慰道:“夫人别气,小姐只是一时贪玩,等这阵子过去,小姐自然就缓过来了。”三娘一手指着媜儿愤愤道:“贪玩?有这么玩的吗?大年夜里跟那个猴儿崽子摸黑爬到后山亭去,这话传出去她还做人不做?”
  她抬眼才看到我,脸色僵了僵,想是遮掩不及,便又放声嚎哭起来。她即已看见了我,我若再不上前抚慰,只怕于理不合。于是我踱步上去,盈盈拜倒道:“虽则如此,但我相信以媜儿性格,必定不会做出有辱门风的事来。请三娘宽心。”
  三娘在媜儿处讨不到便宜,似乎在我身上找到了攻击的源头,冷笑道:“说起来那不要脸的东西还是你屋里的人呢,他的品行想必你是清楚的!或者,你领教过了,又唆使他引诱媜儿!”
  “母亲!”二哥怒道,“母亲说的什么话,妹妹好意相劝,你怎么又凭空污蔑?难道母亲还嫌摆弄的妹妹不够吗?”
  三娘不知是否想起了什么,立时静默不语,屋里的空气似乎凝住了,间或听见她的几声抽泣。
  第二十九章 节外生枝
  明月如水,映照厅外一片雪亮。三娘屋外的桂花早已凋零,只剩下残存的树干和些许黄叶。
  媜儿淡淡开口道:“母亲若是要教训姐姐,女儿就先回去梳洗了,不然父亲问起来,又是一桩官司。”三娘正呜咽着,听媜儿如此说,又急又气,箭步走到媜儿面前挥手便打,我站得近,忙挡住劝道:“三娘也是为媜儿好,说我几句,原是应当的。妹妹还小,又是年夜,三娘切切打不得!”
  三娘剐了我一眼道:“你倒是会做人情!”我含笑道:“三娘要教训妹妹和我,什么时候不行呢,偏挑在今天,若是父亲知道了,反要说三娘不知礼数了。”她心思动得快,一瞬之下便了然于胸,冷笑道:“是了,若是你把这事传给老爷听见,媜儿和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倒是要你帮着隐瞒了。”
  我心中涌起一股闷气,她向来蛮不讲理,此时我碍着晚辈的面子多方周旋,她还是一味不甘不满。当初毒害裴婉毫不手软,现时跋扈嚣张尖酸刻薄,不知此人良心究竟何在?
  二哥温和道:“母亲也不必过于伤神,我在吐谷浑时,见着许多王公贵族取妃纳妾都是选的平民女子,千金小姐也有嫁给贩夫走卒的,只要两情相悦,门第倒不重要。”媜儿正半跪着摆弄玉佩上的如意垂结,听二哥如此说,脸上添了几分喜色道:“还是哥哥有见识!”
  我心下感念他通情达理,不看重门第家世,这一点在官宦子弟中并不多见。三娘听见,仰头笑道:“罢罢罢,我居然生出这样一对好儿女!”旋即指着媜儿鼻子道:“我告诉你,别以为你哥哥帮你,就会错了主意!你若是死心塌地要跟那穷鬼,我立时就宰了他,你若情比金坚,便抱着牌位过一辈子!看你还跟我嘴硬!”
  媜儿闻言,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与三娘对峙道:“你若杀了他,我便死给你看!”三娘气得浑身打颤道:“还轮得到你自己寻死?你现在便与我去回了你父亲,看他让你们怎么死!”又回身看我道:“你养的好细作,都攻到我房里来了,你想媜儿嫁给他,以后时时拿她的婚事当话柄来羞辱我?告诉你,少做春秋大梦!”
  我深深吸气,压下心中怒火。二哥见我脸色难看,便对三娘道:“母亲多虑了,事关媜儿的名节,一切从长计议。我们谁不想媜儿好呢?这件事自然是不能让父亲知道的,母亲放宽心,我们一个字也不会吐露出去。”
  三娘嗤笑一声恨道:“这会儿说起你们我们了,我倒是不知道你们是谁。说起来真是造孽,外人看我一双儿女男才女貌,都羡慕的紧,谁知道都是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这话说完,犹觉得不过瘾,又说:“别人家都是知书达理的千金小姐,仪态天成的公子少爷,偏生我们家活报应,小姐不像小姐,少爷不像少爷,天天招猫逗狗,连我也看不下去!”
  二哥也不知道怎么了,刹那便动了气,沉着脸冷声道:“母亲可不是从前造了孽么?不然哪来今天的报应?”三娘闻言如遭雷击,脸色咻的苍白,定定看着二哥,二哥仍尖锐道:“我们劝了半晌,母亲都不解意。既然铁了心要禀报父亲,便请母亲自去。恕少庭有事在身,先失陪了!”
  他掷地有声的说完,转身便走,我不敢看三娘和媜儿的表情,赶紧匆忙的福了福身,跟了出去。
  月朗星稀,越是夜深越发显得空气清冽,天色蓝得像丝绒一般。二哥已经穿过花厅朝外走去,他曾经与我斗气,不管事大事小都会在不远处等着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与三娘致气,头也不回拂袖而去。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如此气恼,,如此决绝,但私下想来,他与三娘向来不亲近,甚至可说是生分。亲生母子能相处成这样,三娘的性格算是原因之一,但也不应当作为儿子违逆母亲的全部理由。究竟是为了什么,让二哥敢对三娘如此大逆不道,而三娘又隐忍不发呢?
  我正想着,冬熙畏畏缩缩的上来问道:“四小姐,夫人可好了?”我略一沉吟道:“快了,你们去准备守岁的物件吧,留下一两个人在这里等着听唤便可。”她应一声忙吩咐下去。我借着院子里通明的灯光朝正厅去。
  半道上途径园子里的假山,只见一脉清流从草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步便平坦宽豁,假山两边建有插空飞楼,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我慢悠悠走着,便看见一个身影坐在山体阴影下的小石矶子上,隐约看轮廓像是二哥,我唤了一声,他却没有动。
  我逐渐走近,因着想让他宽心一些,便笑着一手搭在他肩上。正要说话,没想到那人迅速的拉住我的手,用力一带一转,我便重心不稳摔在了他怀里。“想不到你跟少庭那么要好,居然认不出他的样子来。”这话说得慵懒随性,不是钟承昭又是谁?我挣扎着要起来,却被他牢牢抱住,我一时情急,又不敢高声,怕被人看见更难解释,便压低声音道:“表哥这是做什么,还不快放开!”
  承昭身上有浓浓酒味,开口更是酒气袭人:“婉儿,我实在太过烦扰,只想你陪陪我,难道不行吗?”我终于奋力将他推开,正色道:“表哥若是酒后无趣,大可去花街柳巷寻乐子,犯不着特意来羞辱我!”他又伸手来揽我,见我闪身躲开,苦笑道:“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听说妹妹很快要进宫做娘娘了,以后,是没有以后了。”我听他口气凄凉,不禁脱口而出道:“我是决计不去的!”
  承昭先是一喜,随即又黯然道:“别骗我了。”我斩钉截铁道:“真的!”他一跃而起道:“真的?”见我点头,又是不信又是笑,扯住我的广袖道:“妹妹,你可知道我听说皇上对你有意,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你对我冷冷淡淡,可我也不知是怎么了,中蛊一般,脑子里全是你的一颦一笑。妹妹,为何你要对我退避三舍?难道我真的在你眼里那么不堪?”
  我看着月色下的他,昔日的丰神俊朗已经沾染了沧桑之色,想是焦虑憔悴多日,又想起长姐的事,心中略有所动道:“表哥暂且慢些诉说衷肠,倒是为长姐想个法子!”他愣道:“给她想什么法子?”
  我小心的左右看看,四顾无人才低声道:“长姐腹中孩儿,表哥难道想不认账么?”他不提防我说出这话来,立时大窘道:“你……你是从何知道?”我扯起裙摆,挑一处较高的石台坐下道:“表哥莫管我从何而知,只说长姐的事如何处理?”
  他酒意消退大半,直皱眉道:“早说过让她自行处理,她居然还告诉你知道,真是妇人长舌!”他语气极为不耐,对长姐全然无情,我怒道:“长姐一介女流,你若是不愿意,她难道还能对你霸王硬上弓么?既然已有燕好之事,你就必须给她一个交代!”
  承昭瞠目,大约是想不到我居然直愣愣的把男女之事说的如此顺口,在东秦,就算是已婚的女子可能也不敢当着一个青年男子这么说吧。我脸色一红,也顾不得别的:“无论怎样,你都须得尽快将长姐娶进门!”
  他脸色一沉,眼神阴鸷道:“若是我不肯呢?”
  “不肯?你为何不肯?那明明是你的孩子!”我急了,他若真的不肯,我一时还想不出什么办法挟制他。告诉父亲么?那纯粹是让长姐去死。告诉三娘?她只会欣喜若狂到处宣扬,长姐也是一死。那么,还能怎么办?我原以为对承昭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加以恐吓敲打,便能让他这种时刻盼着青云直上的人同意迎娶长姐,毕竟长姐也是正三品大员的长女,若是两家联姻,从中获取利益最大的还是钟家。
  可是我没有想过,若是他不肯呢?
  承昭见我眼神闪烁,越发轻狂道:“若是你,我便娶进家门散尽妾室。若是裴娴,我只能说愧对小姐美意。”我横眉冷对,他毫不在意,只仰起头对着明月吟道:“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夜色渐深,猎猎的风吹得他袍角飘动,当真是一枚风流人物,也难怪长姐把持不住。虽则是美男,但见他放浪形骸,立意不娶长姐,我便气从心来,忿然道:“亏你还是个男人,岂不知敢作敢当四个字?”他眼睛里蓦地迸出精光,一手便扭住我的下巴道:“为何你不去问问裴娴她干了什么好事?既然她敢做,为何又不敢当?”他的手指冰凉,酒后力道失控,捏的我下巴疼的好似火烧。
  我正紧咬着牙关倔强不语,隐约听见棠璃锦心初蕊的呼唤声,那声音越来越响亮,想是守岁时间到了,父亲差她们几个来找我。四周寂静无声,只她们的声音听得真切,脚步声也渐渐拢近。
  第三十章 兽炭化春灰
  承昭脸上闪过一线凄凄,松开手道:“罢了,你去吧。”
  因为下巴疼,我不禁用手轻轻捏着。承昭看见,不顾我的推搡,又捏住我下巴道:“弄疼你了?我原下手没轻重,你也不说。”他满眼满眼的心疼,看得我心都酥了。
  棠璃的声音穿透山壁,我忙推开承昭道:“我不要紧!只是长姐……”他神色一敛,迅速出声阻止道:“莫要再说!裴娴的事与我无关,以后若再提起,别怪我连你一起唾弃!”
  我愕然看看他隐入假山山洞里,不一会,棠璃与锦心初蕊便从另一头走了出来,见我愣着,棠璃忙上来给我披上大红羽缎披风,笑说:“今晚好月色,怪不得小姐在这里看的怔住了。”
  锦心送上小烘笼,我捂着手道:“怎么找到这边来了?”初蕊提着琉璃小角灯笑道:“还说呢,满府里都翻遍了,就差一这块地界了。”我微微笑道:“差不多时候我自己就回来了,难为你们这么冷还出来找。”
  一行人顺着来路往回走,有风拂过,树影斑驳,倏尔青山斜阻,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正厅一溜房檐的轮廓。顺着小路下来,便见到春夏秋冬四熙站在正厅门口,正准备焚香果品,院子正中一抬饕餮青铜大鼎,庄严肃穆。
  父亲见我来了,笑着说:“这下齐全了,快来快来。”我过去依次坐下,长姐正在饮茶,我趁众人不备,偏着头悄声道:“我适才在假山遇见表哥了。”长姐手一抖,我赶紧扶住她的皓腕,长姐低低道:“他这个时候过来与礼不合,大年夜的怎能不在自己府上?也不知道是为了何事,你可问过了?”
  我拿起茶盏,作势欲饮道:“他似乎是喝醉了。”长姐忙道:“要不要紧?”关心之情漾然脸上,我不知如何回答,只敷衍一句没有便扭过头喝茶,心里却打起了算盘:无论承昭对我是真情或是假意,他似乎是绝对不会自愿接受长姐的,照他的说法,那日醉酒乱性是长姐故意下套,他那样倨傲自负的男人,怎么可能低下头来屈服?既然如此,我又拿什么去说服他?
  长姐碰一碰我道:“妹妹想什么?”我斟酌道:“长姐,妹妹无能,他还是不肯……”长姐好像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只愣了一愣,淡淡笑道:“妹妹无须为此自责,我早也知道,他终究是不肯的。”
  见她故作镇定,面庞却微微发颤,我知道这次是让她绝了望,可我又能为她做什么?
  子时午刻,父亲祭拜了天地,便回首道:“我可是要去歇下了,你们顽顽也便歇息吧,天明事情还多呢,别贪玩误了事。”我们都一一应了,他便在二娘的搀扶下走了。三娘吩咐下人别忘了关门关窗,不许再清扫杂物,不许丢东西出门等等,也跟着去了。
  媜儿伸了个懒腰道:“可算完了。”合欢忙提醒道:“小姐,可不敢说这个字,犯忌讳的!”媜儿不以为意,长姐起身笑道:“你们慢慢坐吧,我可是要回去睡了。”我见她强颜欢笑,心中像针刺一般难受,虽然很想劝慰二哥,却又着实担心长姐,便说:“姐姐且慢,妹妹与你一同回去。”她也不推拒,只淡淡颔首表示同意。
  室外冷风瑟瑟,虽然抱着烘笼,长姐还是缩成了一团,我解下披风给她罩上,她推辞着,自嘲道:“我这样的人冻病了岂不更好。”,我握住她的手道:“姐姐心里气恼,我岂能不知道?只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姐姐身体康健,我们才能再想权宜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