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36节
作者:
空谷流韵 更新:2023-03-22 06:15 字数:4152
她家的买卖晌午就开市,她应该,来得很早。
若她来的时候,自己正在院里用早膳,或者在课室准备,也就不过点个头寒暄几句了,难道他还能当着叶柔吕刚这些人的面,把她再引出院子交谈吗?
邵清翻检到自己这番心思,忽然觉得,自己竟好像个无处说情愫的青葱少年郎,当真,又想嘲笑自己,又有点憧憬的欢喜。
他的目光从桂树上挪开,往巷口望去。
真是心想事成,果然片刻后,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出现了。
远望过去,那身姿婀娜、一边走却一边不停左右打量瞧新鲜事儿的女子,不是姚欢还能是谁。
邵清忙又侧过身去,重新作观赏桂花状。
“邵先生早。花开了?”
待那熟悉的嗓音响起,邵清才回头。
只见走到近前的姚欢,面颊映着朝阳,长睫的阴影落在不施胭脂的颧骨上,黑漆漆的眸子亮闪闪的,好像盛满了花瓣叶间的晨露一般。
窈窕淑女,如花似梦。
邵先生心里头软洋洋的,不由暗嗔,见了你,谁还有心思看花哪。
“唔,开了,”他终究按下这分情动,应和着答道,“姚娘子,待这桂花开上三五天,你来采些去,做你说的那些点心吧。”
他盼着她来,而她一旦出现在他面前了,他忽地又踟蹰起来,不知为何,不愿意立刻问起驸马家的雅集情形。
但人家姚欢,就是为了项目顺利,专程来与邵清道谢和分享喜悦的。
“邵先生,你给我家的那几包香料,出了大风头。烤出的鸡鱼猪羊,美味不同寻常自是不必说,更巧的是,席间有位贵客特别善于辨识香方,起了兴致猜测一番那料包的方子,颇觉有趣。”
“还有你教我的萱草花的诗,以及那些素馔小菜的做法,有用,都有用!”
“王公对吾家很是合意,不但多给了两贯钱,还让他的姨娘来说了,往后若宗亲里谁家要在园子里头小宴宾朋,或者王公与学士们要去金明池郊游踏青,亦会想着吾家去做炊事。”
姚欢语速不慢,说得一气呵成。她当初穿越来没多久,就发现,自己寄付灵魂的这具躯壳,不但令她拥有符合这个时代审美标准的姣好颜值,而且赐予她正常的语言能力。
这在她看来,反而比老天直接给个什么太后贵妃大长公主的金手指身份,更合自己心意。
只要能解决说话沟通这一关,其他都好对付。
邵清见姚欢忽地变成话痨,对着自己滔滔不绝,好像中了榜的举子般兴奋,他的心不禁又柔软了三分。
这女子,与我是亲近的。
邵清品咂着姚欢那份从眼底漾起的兴奋,道句“甚好甚好”又作了漫不经心之色道:“哪位贵客?可是汝舟说的那位曾府的公子?”
姚欢一愣,旋即回忆起数日前,自己口无遮拦的弟弟对邵清说过,姨母和姐姐都管曾家四郎叫神仙,不由脸一红。
不待她作答,一旁的小汝舟已稚声嫩气地开腔:“不是曾四叔,是一位老公公”
“汝舟,你先进院里去,将书包放好,坐着等先生给你们开课!”
姚欢果断地打断弟弟。
饶是她被小小成功打了鸡血,也还留着一丝谨慎。黄庭坚毕竟是苏门四学士之一,曾被视作旧党中人,与驸马王诜同时遭受过皇权的惩罚。
就算黄庭坚如今在政坛已边缘化,新党不再盯着他,但这样的人的社交信息,总是越少传扬些,越好。
“邵先生,辨识香料的,是一位制香前辈,还即席说了些商路番香的趣闻轶事,教人很长见识。”
邵清点点头,拍拍姚汝舟的肩膀:“进去吧,找叶柔要你的茵席,昨日你未来,我吩咐她洗晒了。”
姚汝舟暗暗翻个白眼:先生你这下高兴了吧,俺阿姊打发俺呢,就为了多与你说些时辰。
不过,这娃娃今日也胸有喜气,毕竟姨母和阿姊挣了钱,也能惠及于他。
他于是笑嘻嘻地跟阿姊道个别,熟门熟路地钻进院门去。
姚欢很快就决定岔开关于宴席成员的话题。
而接下来的新话题,也是她今日来见邵清的另一个原因。
“邵先生,那日你赠以香料包时曾说,这些香料来自西域商胡朋友。我冒昧相问,你这些胡商朋友,是走的海路还是陆路?”
邵清本能地一惊。
她问这话是作甚?我住在开封,离广州市舶司甚远,她难道想试探我,东西是不是从北边的海上泊岸的?我此前搪塞过她家,说自己阿父是京兆府人士
霎那间,邵清起了提防的心思。
“走的陆路,也是从前吾家在京兆府时的故交,互相买些药材和皮货,”邵清面上云淡风轻道,“姚娘子家也是从庆州搬来开封的,娘子也知道,虽然当今官家登基后,我大宋与西边时有战事,可河西陇右的商路一直通着,也算是小民小商们的幸事。”
“哦”姚欢想了想,干脆直说,“邵先生,昨日在驸马府上,那位制香前辈说起,番商中的大食商人,会带着一种青灰色或褐黄色的干豆子,直接煮水喝,滋味清苦。我想找那种豆子来瞧瞧,不知是不是与我中原的煎茶相似。”
邵清闻言,松了口气,继而又自责过于敏感。
“好,金秋若他们从商路来,我问问他们。”
姚欢因想着,阿拉伯人走西北丝绸之路,远比走泉州广州的海路早,既然南方的番商有咖啡豆,西北的番商也可能有。何况邵清是个答应了事情就会有回音的人,拜托他去问问,比较靠谱。
时间窗口差不多就在公元1100年前后,两宋时代商贸如此红火,咖啡居然是到了清朝才由各种西欧传教士传入的,这是为啥?
是因为没有我姚欢出现、咖啡豆就这样被大宋吃货们错过了吗?
哈哈哈哈
想到这里,姚欢不禁笑自己,膨胀了膨胀了,俨然以“影响宋代饮食化的十大重要人物”自居了。
“那就有劳邵先生帮着留意打问了。”
姚欢说着,掏出要还邵清的书:“哦,这是上回问邵先生借的林氏清馔,姨母与我都读了,受益匪浅,里头有些食谱,姨母说,是沈经略使在梦溪笔谈里未记过的。”
“梦溪笔谈?这名字真好,沈经略使的留世之作?”
邵清已与沈馥之和姚欢二人往来好一阵了,彼此熟络后,沈馥之简略说过家世,因而邵清知晓她们乃沈括的亲戚。
不过,他今日是第一次听姚欢提起,沈括有这么本书。
姚欢道:“这书呀,就像个百宝箱,什么都有。乐律、艺、食馔、象数,还有机械和武器”
邵清本来微笑地听着,然而听到最后半句,蓦地心头一凛。
沈括,沈经略使,神丰年间带领鄜延路宋军大败西夏人的统帅。
邵清意识到,姚欢说的这本书中,或许会有他要找的东西的线索
第六十六章 努力的叶柔
午膳时分,私塾的学童们依次去灶间,从叶柔手里接过饭食。
每人的午饭都是自家带来的,不过是借先生家的火灶蒸屉热一下。
叶柔特意让姚汝舟排在最后进来拿食盒,好塞给他一个秋梨。
“你看旁人,都带着果子,不是梨就是枣,这时令最是甘甜爽口,满开封城都是,也要不了几个钱,你阿姊,怎地也不给装几个带来。”
汝舟稚气地舔舔嘴唇,伸手去接时,叶柔忽地惊诧道:“呀,一天工夫,你手上恁多水泡。”
姚汝舟在西园,被姚欢指派着挖坑使力。娃娃皮肤薄嫩,打了几个水泡,他本来还不觉得什么,此刻被邵先生这温言细语的婢子一过问,再加上那个洗得干干净净的大秋梨,姚汝舟顿时感到,叶柔慈和又细心的模样,很教自己觉得亲近。
“多谢叶阿姊。无事,过几日便好啦。”
叶柔笑笑,自自然然地问起雅集宴席的情形。
汝舟心里一动,黑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一派天真地与叶柔叙叨起来。
说了一阵,叶柔倒先打断了他:“你回课室去吧,毕竟不是伏天啦,饭菜凉了不好下肚,我也要伺候先生用膳去了。”
邵清坐在课室旁的书斋里,正闭目养神,叶柔端着食盘走进来。
他闻到了一股带着酸气的腥膻味。
叶柔却兀自喜滋滋道:“前些时日我在早市买到了新鲜的羊奶,回来装在羊皮袋子里,又捂在石缸中,上头遮了板子,在日头下和灶房里轮放后,果然出酪了。今日正好拿来煮乳糜汤饼。”
她小心地将偌大一个瓷碗端到邵清面前,又补充了一句:“我来了以后,见先生爱吃菘菜,故而还往里头加了菘菜末,先生趁热尝尝吧。”
邵清瞧了一眼大碗里的酸酪浆汤饼。
无关公事、要事,他对叶柔至多是冷漠,但不会严厉与嫌弃。
只是眼前这汤饼,唉,真是不想吃。
契丹本是渔民族,立国之初,要么吃肉和牛羊乳,要么吃鱼,再或者挖些野菜。直到石敬瑭献了幽云十六州,融入北地的汉人又带来农耕技术,燕京府周围广袤而肥沃的土地上开始种植麦子与稻谷,辽人才开始大量烹饪谷物。
不过,辽人仍然爱往谷物里加羊奶,无论是炖米粥,还是煮汤饼。
邵清记得,少年时,自己与几个汉官家的子女出去郊游打,便常在城外河滩边找些枯枝生火,上头吊个石锅,用酸酪浆煮麦皮子,就着现烤的兔肉,当作一顿野趣十足的午餐。
很多次,叶柔和她姐姐也在。叶柔比他们这群哥哥姐姐小上四五岁,却在骑马和野炊两件事上,都不逊于大孩子,煮出的酸酪汤饼,酪浆浓稠,饼皮滑韧,邵清能吃好几碗。
叶柔的姐姐在一群贵胄子弟里年龄最大,便对邵清还开玩笑道:“世子,我家妹子给你做娘子可好?我们汉人说的娘子,就是世子的嫡夫人。”
然而,十年后的现在,邵清看到这一大碗酸酪汤饼,实在没有胃口。
而更令他无奈的,是叶柔来到开封后、面对他时的一些言谈举止。
他自己正在、尚未挣出个结果来的滋味,怎会识不得那些微妙但真实的情绪与表达。
叶家的长女已在开封做成了几桩功绩,顺利北归,成了耶律家的儿媳。
叶刺史一个汉官,难道还不知足,还要希望小女儿来做萧夫人,让自己的血缘终于彻底融入辽国贵族、叶家从此更上层楼吗?
“出生在大辽皇族有什么好?姓耶律、姓萧,有什么好!”
邵清耳边,再此响起了母亲耶律氏的尖叫。
家婢们不敢靠近满身罗绮、却披头散发的女主人,唯有父亲,不,确切地说,是养父,张着手臂,想慢慢靠近妻子,一面柔声安慰着:“过去了,都过去了,你看看清儿,多可爱,多懂事。清儿,来,和我一起劝劝你阿娘。”
养父回头看向自己的那一眼,彼时只有七八岁的邵清,在此后不断成长的岁月里,再也没有淡忘过。
养父,这位萧挞凛的后人,这位与自己没有任何血缘的契丹贵族,是邵清随着母亲从冰窖里挣脱出来后,真正令他崇拜与信任的辽国男子。因而,养父后来对自己的训练、磨砺、托付重任,邵清都全盘接受。
“先生,萧林牙林牙是辽国对中了进士的人的称呼和我父亲,觉得我是顶替姐姐最好的人选,先生就当我和吕刚一样,怎么使唤都行。”
邵清想着叶柔初来开封、见到自己第一面时所说的话,在心底深处微微叹口气。
他拿起白瓷小勺,神色和煦地,向满眼期待的叶柔道:“好,我来尝尝这酪浆汤饼。”
嗬,难以下咽的酸膻。
其实算来,自己居于开封也不过五六年,口味原来竟变得这样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