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十二时辰(出书版) 第33节
作者:马伯庸      更新:2023-03-23 15:52      字数:5994
  “随便你。”
  张小敬拉开小窗,往里看去。那个人垂着头没动,头发一缕缕滴着水,但微微颤动的肩膀说明他已经清醒了。
  这家伙是中原人,瘦脸短须,身上肌肉不多但很匀称,耳下隐约能看到两根青筋连到脖颈下,一看就知道是常年锻炼的杀手。张小敬什么都没说,就这么冷冷地看着。
  “杀了我。”杀手虚弱地说。
  “我来告诉你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张小敬的声音传入告解室,“神龙朝时,有一个御史叫周利贞,受武三思之命,去杀桓彦范。周利贞特意砍伐了一片竹林,留下凸出的尖竹桩,然后把桓彦范在地上拖来拖去。他的肌肤一片片被竹尖刮开、撕裂、磨烂,露出筋腱和骨头。足足拖了一天,他才咽气,死时骨肉已几乎全部分离,竹桩皆红——这唤作晚霞映竹。”
  张小敬说得津津有味,描摹细节,仿佛亲身见到一般。旁边的伊斯却发起抖来,他忍不住去想象那“晚霞映竹”的血腥场面,可立刻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在告解室里的囚犯听到这些,不知道会是什么心情。
  张小敬继续道:“不过我现在没有一整天时间,所以会换一种方法。这是当年周兴用来对付郝象贤的法子,叫作飞石引仙。”他说起这些残忍的事,居然也引经据典,让伊斯哭笑不得。
  “我会在你的肛门里塞进一根铁钩,挂住肠头。钩子的一头拴在一根横木杆上,木杆的另外一端,缒着石块。将这根横木杆挂在木架上,你和石头分置两边,就像是秤一样——秤你用过吧——然后我会在这边把石块往下拉,木杆翘起,那钩子就会把你的肠子慢慢扯出屁眼,每一寸挪动,你都能清楚地感受到。如果我拉得快一点,你的肠子就会被一下子扯出来,抛飞在空中。
  “当然,把铁钩换成竹尖,靠竹竿的弹力把整个人挑上去,再穿下来,也不错。”
  然后张小敬呵呵笑了,笑得还很得意。如果那个犯人抬起头,看到那只在小窗闪过的独眼,就知道他是认真的。
  檀棋在一旁听着,她明知张小敬是在逼迫犯人,可仍感到不寒而栗。张小敬散发出来的那种气势,让她几乎喘不过来气,不得不挪动脚步,站远了几步。
  她一直以来,都把张小敬当成好色的登徒子、尽职的靖安司都尉和可靠的同伴。这时她终于想起来了,这个人的真面目,可是万年县的五尊阎罗。
  哪五尊?狠、毒、辣、拗、绝。
  九年长安不良帅,不知这手法他用过多少次,折磨过多少人。
  她拼命把这个念头甩出脑子,和伊斯交换了一下眼神,都在对方眼中看出了悔意。早知道不该过来旁听,在走廊等着结果就好了。伊斯为难地抓了抓脑袋,如果张小敬真要动刑,他拦还是不拦,这毕竟是神圣之所啊……
  “杀了我。”杀手低低地重复着这一句。
  张小敬咧开嘴,语调森森:“你不必怀疑效果,我可以告诉你,周利贞也罢、周兴也罢,还有我们刑吏的种种刑求手段,都来自同一个传承——来俊臣。来氏八法,可是很有名气的。”
  “来俊臣”三个字说出来,屋子里的温度立刻降了下去。那可是长安居民永恒的噩梦,尽管这个人已经死去许多年了,仍可以用来止小儿夜啼。这个名字,有时候比他发明的各种严刑还有效果。
  “呸!”犯人想吐一口唾沫,却发现没吐出去,因为嘴唇一直在抖。
  这一切,都被张小敬看在眼里。
  如果是突厥狼卫,张小敬没有信心撬出他们的话,但这些人不同。他们随身携带着毒丸,说明虽不怕死,但毕竟也怕严刑拷打。现在他在发抖,这是个好兆头。
  张小敬“唰”地把小窗关上,且让恐怖慢慢发酵一阵。在漆黑封闭的空间,囚犯会在内心把刚才那些场景一遍一遍地想象,停都停不下来。外界的任何声响,脚步响起,木几挪动,都会被当成临刑信号。有些人就这么被活活吓死了。
  张小敬故意没有问任何问题,让囚犯在心理上产生错觉,以为拷问方无求于自己。这样才会让他愈加惶恐,愈加急切地想证明自己的价值。
  刑求这门艺术,和房事一样,精髓在于前戏。
  安排好之后,张小敬转身离开告解室,檀棋和伊斯远远站在门口,看他的眼神都有些畏惧。张小敬掸了掸眼窝,没有去做解释。这两个人生活的世界太美好了,根本不知道真正底层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伊斯犹豫了半天,还是凑了过来:“张都尉可是查了不少典籍呀,我看那刺客真是给吓到了。”
  “我可不是从书本上学到的。”张小敬笑了笑。伊斯只觉一股凉气从脚心升到头顶,原本白皙的皮肤更不见血色。
  “你们在这里盯着,一旦囚犯开口,尽快告诉我。我去外面看看地形。”
  “地形?”伊斯不明白。
  “飞石引仙,最好是在平地,架子才扎得稳。”
  “喂,这,这不合仁道吧……”伊斯这次真吓坏了,这家伙真打算要在这景寺之内当场虐人啊!这以后让景僧们如何处之?
  张小敬没理睬他,走出告解室,开始在院子里勘察地形,时不时举起两根指头丈量一下,或者用脚踏一踏泥土,看看松软程度,像是个最敬业的营造匠。
  过不多时,伊斯撩着袍子,跌跌撞撞从殿里跑出来:“张都尉!别架了!招了,招了!”他情急之下,连雅词都不说了,直接大白话。
  “哦?他都说了?”
  “对,都说了!”
  这个囚犯招供的契机,还得归功于伊斯。张小敬离开以后,伊斯左想不对,右想心慌,于是钻到告解室的另外一侧,像是平日里给信士们做告解一样,苦口婆心地劝说起刺客来。
  不知是伊斯的言语里确实存在感召的力量,还是张小敬之前造出来的气氛太过恐怖,囚犯终于放弃了抵抗。伊斯赶紧跑过来拦张小敬。
  从刑讯角度来说,一软一硬,一打一拉,确实可以让人更快开口。
  快到告解室时,伊斯拽住张小敬:“他答应会知无不言,但你们得赦免他的罪状。这个人已答应皈依我主,从此静心修行,不出寺门一步。”
  “这个你去跟靖安司丞去谈,我只负责问话。”张小敬甩开他的手。这个执事未免越俎代庖,干涉起朝廷的事情来了。
  囚犯仍旧被绑在告解室内,不过木门敞开,让他能看到光亮。檀棋坐在对面主问,张小敬则在旁边一直盯着他的表情,一是施加无形的压力,二是观察刺客的细致动作,若有半分假话,立刻就会被觉察。
  刺客缓缓开了口,自称他是守捉郎。这个名字,让张小敬不期然地皱起粗眉。
  “守捉”一词,本指大唐边境的屯兵小城。这些小城不在地理要冲,规模都非常小,朝廷基本不怎么过问。它们平时自治,战时自保,久而久之,每一座守捉城,都变成一片唐律和帝泽都触及不到的法外之地,鱼龙混杂。
  从开元年间开始,大唐府兵日渐废弛,折冲府几无上番之兵。在这时,一个叫守捉郎的组织悄然出现,专门为各地官府、节度使以及豪商提供雇佣兵服务。它的成员成分十分复杂,有逃亡的罪犯、退役的老戍兵、流徙边地的农夫子女,还有大量来历不明的西域胡人。这些成员只有一个共同点,皆出身于各地的守捉城。
  守捉郎的兵员精悍,办事利落,十几年光景,便成为大唐疆域内一股举足轻重的势力。
  这两个刺客,居然来自守捉郎,事情更加蹊跷了。
  张小敬跟守捉郎打过几次交道,他们归根到底是生意人,行事低调谨慎。他们的主要业务对象是大唐,怎么会勾结突厥人,为害长安?不想活了?
  他转念一想,很有可能,守捉郎只是接了个刺杀的委托,并不知道被刺杀者背后的事情。于是他悄悄告诉檀棋,朝这个方向问。
  果然,檀棋再问下去,刺客承认并不认识这个普遮长老。他只是接到命令,潜伏在波斯寺里,随时盯着长老的动静。一旦接到信号,就立刻出手杀人,然后撤离。
  张小敬追问是什么人发的信号,刺客说没有人,用的是波斯寺里一棵槐树顶上的老鸹巢。什么时候老鸹巢消失了,便意味着可以动手了。
  这样一来,两边不用见面,也就降低了泄密的可能。这是很常见的做法,只是可怜了那一窝老鸹。
  “那么你的命令,是谁发放的?”张小敬又问。这个刺客不知道委托人的虚实,一定知道他的上级。
  刺客不吭声了,这触及他们最大的忌讳。这些守捉郎,都有家小生活在守捉城里。自己若是身死,组织会照顾抚恤;若是背叛,家中亲人可就不知什么下场了。
  张小敬冷声道:“你既然已开口交代,就已经背叛了守捉郎,还不如全交代了,也许朝廷还能优待一二。”刺客听出张小敬的威胁意味,露出绝望神情,恳求地看向檀棋和伊斯。
  伊斯看着不忍,开口道:“他既有心向主,不宜逼迫太……”张小敬突然手指门口,一声怒喝:
  “滚!”
  这突如其来的霹雳,让屋子里所有人都一哆嗦。伊斯张口结舌,简直不敢相信。自他来到长安,可从来没人对他这么声色俱厉。
  张小敬大骂道:“你以为你是刑部尚书还是大理寺卿?在这里兀自聒噪,指手画脚!”
  “在下只是……”
  “你们这个波斯寺窝藏要犯,为害长安;你阻挠靖安司办案,几令刺客逃脱。光凭这两条罪名,就足够把你寺连根拔起!你还觉得自己有功?”
  “可是……”
  “滚出去!”
  伊斯被骂得面如死灰,半晌才鼓起勇气,画一十字道:“我乃是上帝之仆,只以神眷为顾念。”然后深鞠一躬,转身离开,脚步踉踉跄跄,似乎深受打击。
  檀棋望着他的背影离开,轻轻叹了一声。她有点同情这个自恋天真的景僧,可事态严重,由不得菩萨心肠,只好金刚怒目了。
  见张小敬对伊斯发泄了这么一通,那刺客也有点被吓到了。张小敬一拍桌子:“我告诉你,你们杀的这人,乃是突厥的右杀,他替一伙凶徒筹划,要在今晚毁掉整个长安城。你们接的委托,正是替那些凶徒灭口。”
  刺客瞳孔为之猛然收缩。他不知道右杀是什么身份,也不太能搞清楚这之间的复杂关系,可他知道整个长安城被毁是什么结果。
  “守捉郎为虎作伥,对抗朝廷。届时别说你们的组织,就连边地所有的守捉城,都要全数肃清。”
  刺客沉默不语,可他的眉角在微微抖动。“肃清”只有两个字,却意味着十几万守捉妇孺流离失所,沦为贱奴。大唐朝廷,干得出来这种事。
  “说出你的上级,这是在挽救你们守捉郎自己。”张小敬发出了最后一击。
  刺客终于彻底崩溃了,他捂住脸,嗫嚅着说出了一个地址:“平……平康坊。我们的落脚处和委托,都是在里面的刘记书肆交接。”
  平康坊?
  张小敬先一愣,再一想,觉得再合理不过了。
  平康坊里,可不光有青楼,还有范阳、河东、平卢、朔方、河西、安西、北庭、陇右、剑南、岭南五府十位节度使的留后院。
  这十个留后院,负责十位节度使在京城的诸项事务,大到钱粮调遣、官员走动、奏章呈递,小到家眷出游、礼品采买,都归其负责。它还有个不能宣之于口的工作,就是担任各地驻京城的情报驿,既搜集地方情报汇总给朝廷,同时也是节度使在京城的耳目。
  突厥狼卫袭击京城这件事,最早就是朔方留后院发现,然后报予朝廷,靖安司接手那是之后的事情了。
  节度使是守捉郎的大客户,一般由留后院出面发出委托。守捉郎把落脚地点设在平康坊里,沟通起来自然再方便不过了。
  看来今日,注定要二入平康坊啊。
  张小敬一边想着,一边活动了一下指头。左手小指头处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他正要动身,忽然听见外头一个旅贲军士兵惊慌地跑过来。檀棋认出他正是被派去光德坊靖安司的人,忙拦住他问怎么回来了。
  “靖安司遇袭!”士兵拖着哭腔,气都喘不匀了,“整个大殿都烧起来了!”
  光德坊的靖安司大殿,正变得前所未有的明亮。无数星星点点的火苗从壁里瓦间蹿出,它们疯狂地吞噬着建筑,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每一个弹指都在疯长。用不了多久,这些火苗便能汇聚一处,把靖安司大殿变成一具不逊色于西市任何一处彩灯的大火炬。与此同时,左右偏殿也腾起火头。
  在火势成形之前,极黑的浓烟已率先飘起,四周火星缭绕,如一条泼墨的黑龙跃上夜空。烟色极黑极浓郁,还带有一种刺鼻的味道,本来已被诸坊灯火映亮的夜空,生生被这一片烟雾重新抹黑。
  远近的望楼,都在徒劳地向总部挥动着紫色灯笼,等待着注定不会再有的回应。
  许多靖安司的书吏从正门和偏门涌出来,他们个个狼狈不堪。有人摔倒在地,有人大声呼救,甚至还有人后身衣襟上还燃着火,边跑边发出凄厉惨叫。
  所幸长安一贯极重视上元节的火灾隐患,每年到了灯会,都会安排大量武侯随时待命。一见光德坊火起,附近诸坊的救火武侯立刻做出反应,朝这边赶过来。只是观灯的人实在太多了,他们在路上,要花费多一倍的时间。
  先期抵达的救援,人手太少,只能先对幸存者进行施救,然后保证不让火势蔓延到周围建筑。对于大殿本身,则完全束手无策。
  不少官吏逃到安全地带后,一屁股蹲在地上,对着大火痛哭流涕。大殿和左右偏殿存放着大量重要文档资料,这一下子全被烧没了。没了这些,就无法施展大案牍术,靖安司将失去最重要的洞察力。
  这些幸存者的心中,都有一幅难以言说的恐怖影像。他们逃离大殿之前,看到殿中那座巨大的长安沙盘被大火所笼罩:朱雀大街的地面裂开大缝,乐游原在火舌舔舐中融化,曲江池中升腾起烟雾,一百零八坊一片片地倾颓、坍塌——那简直是宛如地狱般的景色。每个看到这一幕的人,都被这巨大而不祥的征兆压迫得喘不过来气。
  这场大火惊动了周围所有官署。从坊角的武侯铺到京兆府的不良人,从旅贲军到右骁卫,都纷纷派人试图接近,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有许多观灯的游人和闲汉,以为这又是什么新噱头,于是好奇地凑过来围观。
  靖安司的地位太敏感了,它在这个时候失火,势必会牵动方方面面的关注。
  按道理,在这个时候,应该首先设法抢救殿中文书,然后设法恢复大望楼的通信功能,调遣诸军布防。可是贺知章与李泌两个长官一个病危、一个被挟持,靖安都尉和旅贲军主帅又远在义宁坊,主事徐宾也不知所踪,整个局面群龙无首,一片混乱。
  靖安司就像是一个被淬毒弓箭射中的巨人,一下子便瘫倒在地,全无知觉。
  一队骑兵飞快地冲了过来,他们的肩盔下缘缀着豹皮,一看便知是隶属于右骁卫的豹骑精锐。豹骑们挥舞马鞭,粗暴地驱开围观的百姓,很快在火灾现场附近清出一块安全的空地。一身戎装的甘守诚在十几名近卫的簇拥下,匆匆赶了过来。
  皇城之外,本不归右骁卫管。不过甘守诚恰好巡视到了附近,便赶了过来。
  甘守诚抬起头来,一言不发地观察着大殿的火势,紧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旁边一个近卫笑道:“靖安司烧了咱们,没几个时辰就遭了报应。这现世报也真爽利……”他话还没说完,“啪”的一声,马鞭狠狠地抽到了他大腿,把他疼得一蹦老高。
  甘守诚低声喝道:“闭上你的狗嘴!”此刻他的心里,可没有丝毫报复的快意,有的只是恐惧。
  刚才手下已经找到几个幸存的书吏。根据幸存者的描述,是有一伙自称“蚍蜉”的蒙面人突袭了靖安司,进行了一番杀戮与破坏,然后在外面的人觉察之前,迅速挟持李司丞离开。临走前,他们还喷洒了大量石脂火油,把整个大殿和偏殿付之一炬。
  外行人听了,只会震惊于突袭者的残忍,但有几十年军龄的甘守诚听完,感觉到的却是彻骨的寒意。操控者得要何等的胆识和自信,才能想出这么一个直击中枢的计划。
  这次突袭,无论是事先情报的掌握、计划的制订以及执行时的果决利落,都表现出了极高的水准。就像一员无名小将单骑闯关,在万军之中,生生取下了上将的首级。甘守诚不认为任何一支京城禁军有这种能力,即使是边军也未必能与之媲美。
  跟这个相比,刚才被李泌与贺东逼迫打赌的窘迫,根本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