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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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间间 更新:2023-03-02 21:23 字数:4683
聂祭司既然这么问了,是否就说明你已经下了决定?
若我背下刺杀圣上的罪名,聂家会如何?
身为明君,不应牵连无辜之人戚潜渊的眸光微微一动,据我所知,你近些日子都是在望山客栈落脚的吧。若你表明了一刀两断的决心,我自然也会全力保下聂家。
他趁热打铁,解释道:如此,既能让我在百姓心目中树立起良好的形象,还能让聂家再欠我一个大人情。聂家作为商贾大家,我连根拔起本就没有什么好处,倒不如卖个人情,使手里多一个筹码。
如何证明戚潜渊的承诺是有效的,这个往后再谈,现在得先将一件件事情捋清了。
聂秋继续问道:到时候皇城戒备森严,我又如何离开?
我会事先告诉你一声,让你有时间离开皇城,然后再放出皇帝驾崩的消息。
每字每句都透露着一股不可信。
你是要给我找个替死鬼么?
不,戚潜渊牵了牵嘴角,说道,你不需要死,你好好活着就行。
若是抓不到刺杀圣上的犯人,你觉得百姓们会对你的印象改观吗?
聂祭司,你不会以为我父皇还存着多少威望和好名声吧。
戚潜渊忽地叹了口气,回过身去,背对聂秋,看着望仙台的那一方祭坛,既是说给旁人听,也是说给自己听,他这么多年以来求仙问道,为了长生不老,将国库里的银两耗得干干净净,贫民百姓缴上来的赋税都进了江湖骗子们的腰包里。父皇他的视线是望着天空的,望着那上头根本不存在也不会出现的神仙们,而没有一分一秒是投向地面的。所以他自然不知道现在到底有多少人对他产生了不满,又有多少地方想要暴动,被我和其他大臣皇子们咬着牙平定了下去。
他死了,是众望所归。转过来的时候聂秋才发现他的神情很冷漠,父皇老了,身子也不爽朗,早就该魂归仙门了,我不过是助他一臂之力。
聂秋问:谁动手?
戚潜渊答:萧无垠。
果然与神医萧无垠脱不了干系。
若非如此,当初与他道别的时候,他也不会说出皇城要变天了这种话。
聂秋深吸一口气,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太子殿下,你为何如此厌恶天道?
这个问题他在很久之前就想问了。
戚潜渊,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全盘否定了他的父皇究其一生而追求的信仰?
听到问话之后,戚潜渊垂眸想了一会儿。
若是有天道,它的目光为何不往这天下苍生看上一眼?流民失所,饿殍遍地,这副景象它怕是从来没有见过吧。他一字一顿说道,我十岁那年,求父皇允我拜在流光王门下学习也就是我的皇叔,这故事你该是听说过的。我随他踏遍大江南北,也瞧遍了这民不聊生的山河人间。或许你可能不清楚,当今圣上,他当初揭竿而起,率领铁蹄碾碎朝廷败类的时候究竟是如何威风凛凛的模样,但我是知道的。
自从发觉身体逐渐衰老,接触到所谓仙术之后,父皇就变了。
不是我容不得他,是天下容不得他了。戚潜渊说,若我不出手,不过几年时间,最多两三年,就会生出叛乱。我尊他敬他,但是他也该带着这疯狂虚妄的念头进皇陵了。
聂秋还是头一次听到戚潜渊的心里话。
不过,他心里其实也是清楚的。
上一世,自从戚潜渊登上皇帝的宝座之后,百姓们的怨言明显少了许多。
尽管手段算不上光明,但他确实是百姓心目中的明君。
所以戚潜渊有这个底气,他敢在所有人的面前将大祭司斩首示众。
一位是丑闻缠身的无用祭司,一位是受百姓爱戴的贤明皇帝。
孰是孰非,任五岁孩童都能辨别得出来。
这位太子殿下分明是因为天下苍生而厌恶的天道。
虽然不明白更深层次的理由,但是这个答案估计也八九不离十了。
也没必要因此而感动,更没必要因此觉得他是个心善的人。
他压根就不需要别人理解。
于是聂秋顿了顿,问道:若是我不答应,殿下会怎么做?
戚潜渊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我对你说这番话的前提就是,你也同样不信天道,并且前来邀仙台赴约,这就说明我至少有七成的把握。
如果我相信天道呢?
那我就用你杀鸡儆猴。
果然是戚潜渊的风格,也是聂秋上一世经历过的场面。
殿下,我要如何相信你给我的承诺都能够一一兑现?
聂家的事,你大可放心,平白无故失掉好几条重要的商道,我觉得只要是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选择诛聂家的九族。而且你是养子,把关系摘干净就好。
至于如何确保你能够离开皇城
戚潜渊抬了抬手,一旁的孟求泽见状,走了过来。
柔柔弱弱的太子近侍从袖中摸出一块朱红色的令牌,双手捧着递给了聂秋。
入手时能够感觉到它冰凉的温度,不知道是用什么制成的。
聂秋翻过令牌,看到上面刻着一个镀金的大字:淞。
他记得,当今圣上的表字便是淞。
这块冰冷的令牌忽然变得滚烫起来,沉甸甸的,连带着朴素的外表都不一般了。
相当于免死金牌一样的东西,不过并不能真的让你免死,但是通行无阻倒是能做到。戚潜渊淡淡地解释道,我也不怕把这东西给你。你到时候就说是父皇私底下赐给你的就行,反正待我登基之后这令牌也没有用处了。
我知晓,若是想让你信任我,我先得相信你。
戚潜渊看着聂秋把宛如烫手山芋的令牌收起来,说道:我已经表现出了十足的诚意,所以希望聂祭司你也不要辜负我的信任。
他顿了顿,意味不明地补充道:比如,提前拿着令牌逃走?
聂秋一开始确实是这么想的。
先应下来,稳住戚潜渊,回去就和其他人说一声,提早离开皇城这是非之地。
皇权的争斗,说实话,和他们没有半点关系。
戚潜渊到底是死是活也和他们没有半点关系。
这回的谋权篡位一事,戚潜渊要利用大祭司这个身份,而聂秋要借助他离开皇城。
两两相抵,原本互不相欠。
但是戚潜渊曾经在沉云阁一事上帮助了聂秋。
在他最困顿煎熬的时候,没有选择推他一把,而是伸手把他拉了回来。
所以,聂秋想,那他也选择信任戚潜渊。
白衣刀客抿唇沉思片刻,终是应了下来,我还欠你一个人情。
他瞥了一眼身旁的孟求泽,问道:接下来的交谈,需要孟大人避避嫌吗?
戚潜渊摆了摆手,宽长的袖袍摆动,上面所绣的暗纹如水一般缓缓流淌。
不必。他说。
于是聂秋将手伸入了怀中。
那东西放了有一阵子了,被捂得温热。
原本应是坚硬的、冰冷的,残余丝丝寒意的金属制品。
这是霞雁城上下几百人用生命所换来的东西。
世人所求之物,弃置湖底之物。
最有用的,最无用的。
全都集中在这一个东西上了。
这是我的诚意。聂秋将五爪金龙取出来,开口说道,殿下应该是认得这东西的吧。
谢慕说,丢弃或是拿来利用,都随他了。
别人不知道,但是聂秋知道,戚潜渊会成为一位明君。
纵使他的手段算不上光明,坑杀的人也不在少数,天下也确实是在他的治理下变得安定,战乱减少,百姓肩上的赋税也不至于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若是将此物交给一位明君
霞雁城无辜者的亡魂,谢慕的亡魂,应该也会安心吧。
第90章 、烈火
戚潜渊看着聂秋手中巴掌大小的金龙。
他的眼神有一瞬的惊诧, 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多余的情绪沉甸甸地落了回去。
然后他伸出手去拿过那条金铸的五爪金龙,在手中翻来翻去地看了一阵子。
惊讶的神色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莫名的表情。
他垂着眼睛,汹涌澎湃的感情升起,使得嘴角微微抽动。
戚潜渊忽然笑了起来。
是那种聂秋从未见过的, 不作伪的笑。
黑袍加身的太子殿下笑得直不起腰,要拿长袖遮面。
笑声在邀仙台的山巅回荡,真真假假, 虚虚幻幻, 破开山间的云雾。
他这笑意来得莫名其妙, 让聂秋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不是因为喜悦。
戚潜渊的眉眼仍然是冷的。
他笑,只是因为他觉得可笑。
不屑的,讽刺的,悲伤的, 愤怒的,无奈的所有复杂的情绪, 都在这笑声中了。
似癫似狂,甚至有点像着了魔。
好在这笑意来得快去的也快, 戚潜渊很快就止住了大笑, 恢复了原先的模样。
他唤了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的孟求泽过来,耳语了两句, 打发他去取东西了。
聂祭司,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戚潜渊问道。
聂秋就将霞雁城通往皇陵的密道略略地讲了讲, 半真半假,只提了他的事情,没有把谢慕和覃家带进去, 只说是他一人无意间发现的密道,如今已经堵死了。
戚潜渊倒没有太追根问底,知晓这是从皇陵里带出来的之后就沉思了起来。
你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吗?
见聂秋摇头,他竟然拿出了十二分的耐心解释道:可以名正言顺登基的圣物。
聂秋没想到戚潜渊会和自己解释这个。
他更没想到五爪金龙是这么个用途。
号令天下,登上皇位。
难道戚潜渊是起了杀心吗?聂秋看着他的神色,却又不像。
此时,孟求泽恰好回来了。
聂秋是背对着的,所以只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他手里似乎拿了重物,所以步伐不太稳,脚步虚浮。不仅如此,似乎身后的空气都变得滚烫起来。
纵然没有杀意,但是他还是下意识地将手覆上了含霜刀。
还没来得及回头,戚潜渊缓缓地吐出一句话。
戚淞,他是疯子。
皇帝最宠爱的皇子如此说道。
与此同时,那股滚烫灼人的热意和聂秋擦肩而过。
孟求泽双手端着一个火盆,里面的火焰有了煤炭的滋养,燃得很旺,来势汹汹。
聂秋看着他把火盆放在地上,放在刀上的手松了松,却没有收回。
他不明白戚潜渊和孟求泽这演的又是哪一出戏。
他也不明白戚潜渊说的那一句疯子又是什么意思。
太子殿下的手一松,动作很随意,好像只是扔了张没有用处的废纸,火苗一散,很快又扑了上来,将五爪金龙严严实实地囚在了滚烫的烈焰之中。
聂秋一怔。
父皇年轻时,闲来无事,便叫宫里的匠人将异国送来的奇异矿石铸为圣物,戏称一句,我们谁之中能拿到这东西,就能够名正言顺地登基称帝。
戚潜渊垂着眼去看火焰中的灿金色,火光映在他身上,仿佛是想要将他吞噬。
然后真当圣物铸出来之后,他后悔了。
他将匠人当场诛杀,把做出的东西藏了起来,宫中无人不知这秘辛,却无人敢谈。
我们几个兄弟是为此找过,争斗过,父皇闭口不言,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底把东西藏到了哪里,只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连个影子都没见着,渐渐地也没有再去找了。他冷笑一声,没想到,是藏在了皇陵里。他真是个疯子,连死了都想做那地下的皇帝。
火盆中的五爪金龙渐渐融化,原来只有面上那一层是镀了金,其余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铸成的,露出了藏在里面的黑乎乎的东西。
他寻求长生,耗尽国库去求那仙丹,不肯割舍生死,也不肯让出皇位。
戚潜渊就着祭坛旁的溪流,用水将火盆子里的熊熊烈火浇灭了。
他等了片刻,才伸手取出了隐在煤炭之间几乎看不见的那个东西。
冰冷的,宛如深海裂谷里的才能够生成的矿物,凝结了天地灵气,却黑得透不进半点光,头顶上刺眼的阳光没有给它添去任何生气,都被这片小小的黑暗尽数吞噬了。
外壳熔去之后,里面藏着的东西其实很小。
四四方方,印章大小,上面好像刻着几个字,又好像只刻着潺潺的流水。
戚潜渊将被誉为圣物的印章在手中轻轻旋转着。
他很清楚,底下刻的是天地结灵四个字。
聂祭司,我已经明白你所表现出来的诚意了。他说,多谢,不过
古朴又神秘的印章在他的指腹间转了几个圈。
戚潜渊转过身,将印章放在祭坛的石阶上,正好到他腰际的地方。
然后拔出腰间的佩剑,刃口朝下,狠狠地刺了上去。
不过,我称帝,用不着这种东西。
一声脆响,印章应声而碎,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的动作毫不停顿,没有任何犹豫。
紧接着,是第二剑,第三剑直至那枚奇异矿物所铸成的圣物碎得不成形状。
黑色的粉末散在白色的石阶上,对比非常强烈。
戚潜渊拂袖,只听得猎猎的风响,石阶上的残渣被风吹了去,落得到处都是。
戚淞想要别人也和他一起疯,我装了十几年,就不奉陪了。他淡淡说道,这等死物无法掌控我的将来,是福是祸,是胜利是落败,此生只系于我一念之间。
所以,戚潜渊才无所谓将此等秘辛告诉聂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