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日请长缨 第1节
作者:齐橙      更新:2023-03-08 02:01      字数:6725
  《何日请长缨》
  作者:齐橙
  文案:
  1994年,国内机床产业陷入全面亏损。上级派遣老处长周衡和年轻大学生唐子风前往濒临破产的临河第一机床厂,帮助企业扭亏。经过艰苦努力,临一机涅槃重生,不断做大做强,其生产的“长缨牌”系列机床走进国际舞台,力压群雄,成为一张闪亮的中国名片。
  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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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临危受命
  1994年秋。
  京城三里河,机械部二局。
  “全国的机床行业,已经连续五年大面积亏损,今年上半年的形势更加严峻。咱们机床行业的十八罗汉厂,一半严重亏损,余下的情况也不太好,有些企业靠重点项目订货维持,也仅仅是达到了盈亏大致平衡而已,如果国家订货减少,这些企业会马上转入亏损。生产‘长缨牌’机床的临河第一机床厂过去两年的产值不到从前的一半,现在光是欠银行的贷款就有4000多万。在这个节骨眼上,临一机的领导班子又曝出了集体贪腐的事情,被全部拿下。对于这个情况,老周,你有什么看法?”
  局长谢天成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语气低沉地问道。
  坐在谢天成对面的,是二局机电处的处长周衡。他今年54岁,是全局资历最深、年龄最老的处长。谢天成刚到二局工作的时候,周衡就在机电处当副处长,谢天成只是他手下的一个小科员。如今,谢天成已经当上了局长,周衡却只提了半格,当上了机电处的处长。
  周衡难以得到提拔的原因,在二局里有不同的说法。有人说是因为他过于讲究原则,得罪过不少人;有人说是因为他淡泊名利,每次晋升的机会都不去争取;当然还有一些更阴谋论的,就不足为道了。不过,不管是谁,都不认为周衡得不到提拔的原因是他的能力不够,事实上,局领导乃至一些部领导都曾表示过,周衡是个非常有能力的干部,头脑清楚,对分管的行业情况了如指掌,尤其是在机床行业里,简直堪称是一部“活字典”。
  周衡对于自己的职务问题也的确毫不在意,看着一个个比自己资历浅得多的干部被提拔上去,成为自己的上级,他没有任何怨言,依然兢兢业业、乐乐呵呵地管着他的一亩三分地。用他自己的话说,当个处长多省心啊,只要埋头干活就行了,天塌下来有局长顶着,自己用不着去琢磨各种麻烦事,这样的工作有什么不好的?
  此刻的周衡,还没意识到自己所追求的逍遥日子已经走到尽头了。听到谢天成向他询问,他只是照着自己知道的情况回答道:“临一机领导班子的事情,是他们咎由自取。其实,早在两年前,我就已经向局里反映过他们的问题,只是……”
  “局里对于你反映的问题是非常重视的。”谢天成赶紧接过话头,解释说:“只是涉及到这样大一家企业的整个领导班子的问题,局里不能不特别谨慎。这一次,组织上能够查出临一机班子的严重问题,也是和你的反映有关系的。”
  周衡不吭声了,谢天成说的也没错。两年前他向局党组反映临一机的问题,也只是从一些印象出发,并没有什么实锤,局里自然不能随便大动干戈。
  谢天成岔开这个小插曲,接着前面自己的话,说道:“局党组认为,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马上重建临一机的领导班子,恢复生产,尽快实现扭亏。临一机的总工程师,局党组打算调机械设计院的老秦去担任。”
  “秦仲年?”周衡问。
  “对,就是他。”谢天成说。
  周衡点点头:“他水平非常高,当临一机的总工没问题。”
  “总经济师,由部里计财司的宁素云担任。”
  “小宁可是远近闻名的铁算盘,让她去当总经济师,是个不错的安排。”周衡笑道。
  “副厂长的人选,现在也已经有考虑了,就差个掌舵的人。局党组的意思,打算任命一位有经验、有担当的同志到临一机去,厂长和书记一肩挑,把全部责任担负起来。”谢天成说。
  “有经验、有担当,让我想想看,有谁比较合适……”周衡沉吟起来。他想,谢天成跟他谈这个问题,自然是希望他能够给局党组推荐几个合适的人选,以方便领导考察。他对全国的机电行业都颇为了解,认识的人也非常多,要说符合“有经验、有担当”这六个字的,在行业内也有不少,但这些人现在也都在重要的岗位上,管着一方水土,不是轻易能够抽调出来的。
  谢天成看着周衡苦思冥想的样子,笑着提示道:“老周,你糊涂了,这样的人,我身边就有一位啊。”
  “你身边?你是说小吴?”周衡试探着问道。他说的小吴,是指谢天成的秘书吴均,因为只有他才符合“身边”这个界定。吴均的能力倒是不错,人也很机灵,但实在是有点年轻,够不上“有经验”这个要求。
  谢天成哈哈大笑,用手指着周衡说:“老周,你现在不就在我身边吗?”
  “我?”周衡一愕,他万万没有想到,局领导的考虑居然是让他去担任临一机的厂长兼书记,这实在是一个他觉得不可能出现的选项。
  “临一机的级别是正局吧,我的级别也不够吧?”周衡首先想到的是这个问题。
  中国的国有企业也是有级别的,临河第一机床厂是机械部直属企业,厂长是正局级,与谢天成是平级。要严格地算起来,二局并不能算是临一机的上级领导,而只是受机械部的委托对临一机行使领导权而已。
  不过,企业的级别与机关里的级别又有所差异,机关干部调到企业工作,提升半级是惯例,反之,企业干部调到机关工作,就要降半级使用。周衡是个处级干部,如果调到临一机是当个副厂长,是没问题的,直接一步担任厂长,就属于越级提拔了,所以周衡会有此一问。
  谢天成摇摇头,说:“这个不重要,现在搞市场经济,企业迟早是要取消行政级别的。很多部委的企业现在都已经直接下放给地方了。比如说岳亭矿山机械厂,原来是冶金部的企业,副部级,现在下放给岳亭市,岳亭市经委才正处级,你说岳矿机现在是什么级别?”
  “倒也是。”周衡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解释。90年代初,中央提出搞市场经济,很多原来的管理模式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航天部变成了航天总公司,纺织部成了行业总会,许多原来部委里的企业都被下放到地方去,原来的行政级别肯定是无法维持下去的。临一机原来是正局级不假,但如果持续亏损,最终也可能被下放给其所在的东叶省临河市。临河市自己也就是局级,临一机还想摆原来局级单位的谱?
  “可是,为什么是派我去呢?”周衡甩开级别的问题,转而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局长,你是知道的,我能力不足,年龄也这么大了,局党组把这样一个大厂交给我,不怕我把事情搞砸了?”
  谢天成说:“老周,你这就是谦虚了。整个机械部,谁不知道你老周就是机床行业的活字典,懂技术,懂市场,认识的人也最多,而且更重要的是,你有责任心,有担当,在临一机面临生死抉择的关头,你是担任掌舵者的不二人选啊。”
  “可是,我的性格很容易得罪人啊。”
  “得罪人怕什么?”谢天成说,“实不相瞒,你的这个性格,就是局领导选择你去临一机掌舵的最重要的原因。大家都认为,临一机现在的情况,就是重疴在身,需要下一剂猛药才行。”
  “嘿嘿,原来局领导是把我当成钟馗,让我去打鬼呢。”周衡嘿嘿笑道,表情里多少有几分揶揄的味道。
  “乱世用重典嘛。”谢天成没有纠正周衡的话,而是顺着他的话头说。事实上,在局党组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好几位领导的观点也正是如此,认为临一机被原来的一干领导弄得乌烟瘴气,所谓“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需要派一个有煞气的人下去,才能收拾好这个烂摊子。
  周衡不吭声了,脑子里开始盘算着自己该不该接受这个任务,如果接受了,又该如何下手。对于临一机,他是非常熟悉的,存在哪些方面的问题,他都很清楚。他也深知临一机沦落到严重亏损的状态,与厂领导的能力和品德都有极大的关系,但这么多年下来,积重难返,他周衡接手这家厂子,又有几分翻盘的胜算呢?
  谢天成看出了周衡的迟疑,他说道:“老周,你也不用有思想包袱。你下去以后,尽管大刀阔斧地干,局里会给你撑腰的。你的任务也不重,能够让临一机扭亏,哪怕是略有亏损,至少能够保住这家厂子不破产,近7000工人不下岗,就足够了。局里未来还会再物色人选去替换你,你回来之后,一个副局级待遇是可以保证的。你在临河期间,局里的所有福利,一分钱也不会少你的。”
  “哈!那我还得感谢局领导对我的照顾了!”周衡被谢天成给说笑了。刚才这会,他还真没想过多少自己的待遇问题,现在听谢天成这样说,似乎下去当几年厂长还真是一个不错的差使。他在机械部工作了一辈子,下企业检查工作是家常便饭,但直接管理一家企业还是第一回 。趁着退休之前,过一把当厂长的瘾,也算是丰富了一下人生经历了。
  至于说回来之后能够有一个副局级待遇,其实只能算是局领导送的一个顺水人情。因为等他回来的时候,他也到了该退休的年龄了。以他的资历,在退休前提上半级,也是机关里的惯例了。
  想到此,周衡点点头,说:“既然是这样,那我就接受了。不过我可丑话说在前头,既然局里把企业交给我,就要给我充分的授权,别到时候我推出什么政策,下面的人到局里来告状,局里又拉我的后腿。”
  “绝对不会!”谢天成把胸脯拍得山响,“局里既然派你去,就给你完全的授权,我们局党组,也就保留一个建议权而已。”
  “建议权也不行。”周衡霸道地说,“企业管理,最忌讳鸡一嘴鸭一嘴地瞎掺和。到时候你们说了,我是听还是不听呢?听了,就是干扰我的经营活动。不听,回头你们给我穿个小鞋,我可怎么办?你说过,过几年我还要回来的,我敢得罪你们这些顶头上司吗?”
  你得罪得还少吗?
  谢天成在心里默默地吐了一句槽,然后说道:“老周,临一机毕竟还是归二局管的企业,我们总不能一点权力都不留吧?”
  “你们可以保留知情权。”周衡说道,“欢迎局领导随时到临一机检查工作,想看什么都行,就是别瞎说话。”
  “好吧。”谢天成决定不和周衡杠下去了,对于这位老处长的倔强,他是非常了解的。
  “除了不许我们瞎说话之外,你还有什么要求?比如说,对于局里未来给临一机配备的干部,你有什么要求?”谢天成又问道。
  “能干,没有私心……,嗯,还有,没有裙带。”周衡说。所谓裙带,可别往偏处想了,他只是说不要那些关系户罢了。
  谢天成点点头,说:“那么,你有什么自己比较中意的人选需要带下去吗?”
  “没有。”周衡说。说完,他突然脑子里电光一闪,说道:“你不说我还忘了,真有一个。局党组得把他交给我,要不我就不去临一机了。”
  “谁啊!”
  谢天成吃了一惊,居然有一个如此重要的人,重要到让周衡不惜以拒绝上任相威胁,这是何方神圣。
  “小唐,唐子风。”周衡说道。
  “唐子风?”谢天成皱了一下眉头,旋即才反应过来:“你是说,你们处前年新来的那个大学生唐子风?天天吵吵着说什么要迎风起飞的那个?”
  “他说的是在风口上,连猪都能飞起来,可不是他自己要飞。”周衡解释道。
  “这不是一回事吗?”
  “还是有区别的。”周衡郑重地说,“人家小唐长得可是一表人才,你说他是猪,小心局里那些小姑娘跟你这个大局长抗议呢。”
  第2章 迎风飞扬的猪
  “你们知道今年是哪一年吗?有同学说,今年是公元1994年,恭喜你,答对了!不过,你只答对了一半。我告诉你们,今年不仅是公元1994年,今年还是中国的市场经济元年。大家记住,是元年!
  “什么是市场经济?大家都是大学生,这个问题想必大家都背得滚瓜烂熟了。但是,我要说的,和你们老师说的不同。我要说的是,市场经济就是一股来自于大漠的狂风,站在这个风口上,连猪都能迎风飞扬!”
  人民大学教二楼的一间教室里,一位身材颀长、相貌英俊的年轻人站在讲台上,正对着一屋子比他更年轻的学生侃侃而谈。天真懵懂的学生们盯着年轻人一张一合的嘴,只觉得自己都要飞起来了。
  在讲台旁边,有一位与演讲者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时而看看讲台上的同伴,时而看看台下的学生,脸上的表情颇为复杂。
  站在讲台上的这位,正是谢天成与周衡说起的机械部二局机电处科员唐子风,站在讲台边的那位,则是唐子风的大学同宿舍同学王梓杰,他现在的身份是人民大学国管系的专职学生辅导员。
  唐子风和王梓杰都毕业于人民大学,是台下这帮学生的正宗大师兄。在王梓杰的印象中,唐子风在上学的时候只能算是不木讷而已,谈不上是什么活跃人物。没曾想,毕业之后,唐子风便像是换了一个人,非但变得能说会道,而且显示出了非凡的商业天份。
  去年,唐子风找到王梓杰,让他帮忙在学校里找了一群管理学硕士,以千字5元的价格雇他们攒出了一本洋洋200万字的《企业管理知识百科》。可别觉得这个价格太低了,唐子风提出的要求远比稿酬标准更低。他列出了一张知识清单,让硕士们按图索骥,到图书馆去找资料,大多数内容都是直接复印剪贴,充其量是改个标题、加几句导语之类。这种做法,搁在20年后足够惹出几百起版权官司,但在上世纪90年代初,谁会在意这样的事情呢?。
  付出一万元的稿酬之后,唐子风又不知上哪联系到了一家出版社,买了个书号,把书给出版出来了,厚厚的一大本,还是精装,用来砸人比板砖还厉害。在时下一本普通教材定价才几元钱的情况下,唐子风给这本书定了248元的高价,直接把王梓杰吓得差点栽个跟头。
  “你抽疯啊,就这么点剪贴出来的资料,还定这么高的价钱,谁会买?”王梓杰鼓着眼睛质问唐子风。
  他的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唐子风在学校里招了十几名农村出身的大学生,交给他们每人两本书,声明只要他们卖出去,每本交180元钱回来就行,余下的都是学生们的销售提成。
  学生们将信将疑地出门兜售去了,仅仅两天时间,所有的学生都把手上的两本书卖出去了,他们的销售对象清一色都是在京的大国企。
  对于高校里的老师和学生来说,唐子风编的这本书可以说是毫无价值,因为书里的那些理论、概念,都是教科书里讲过千百遍的,更何况硕士们抄书的时候难免还有些讹误,诸如“常凯申”之类的笑话随处可见。但对于各单位的领导秘书来说,这样一本书简直就是他们的宝典,足以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改革以来,尤其是国家提出市场经济模式以来,各级领导都在大谈更新观念,领导讲话或者交工作汇报的时候,里面没有几个新名词,不加上几句“熊彼特指出”或者“琼-罗宾逊认为”之类的话,你好意思说自己是市场经济的弄潮儿吗?
  可是,在没有度娘的年代里,这种新名词、新概念是那么容易找到的吗?秘书也是人,不是人形自走图书馆,领导在别的什么地方听到一个新词,回来问你是什么意思,你如何回答呢?
  就在这个时候,唐子风派出的推销员出现在他们面前,厚厚的一本管理百科,把领导听说以及没有听说过的概念全盘收入,再也不用担心不认识凯恩斯是谁了,我还知道萨缪尔森、哈耶克、约翰-穆勒、波多野……呃,不对,是波士顿矩阵。波士顿耶!矩阵耶!今天就可以写到领导的讲话稿里去,肯定把其他单位的领导都给震了!
  至于说一本书248元,很贵吗?
  能开发票的东西,有谁会嫌贵呢?
  更何况,今天上门来卖书的大学生颇懂一些规矩,开了248元的发票,只收了220元钱就走了,这种书,再来五本十本又有何妨呢?
  卖书的学生们每人都拿到了100元以上的销售提成。在机关干部的月薪不到200元的今天,两天时间就赚到100元,对于这些农村出身的孩子意味着什么呢?
  还有啥说的,唐师兄,王老师,还有多少书,我们包销了!
  首印的4000册书不到一个月就销售一空了。参与卖书的学生们每人都赚到了好几千元,把从家里穿出来的旧中山装换成了全新的立领夹克衫,进食堂也不再往大窗口挤了,而是成了小炒窗口的常客。
  至于唐子风和王梓杰,收回了足足70万元的书款,扣去出版印刷费用和找人代开发票支付的营业税,每人名下都分到了十多万,立马就成了全班的首富,括号,是并列的。
  没等王梓杰把分到手上的钱捂热,唐子风又生出了新点子。他把两个人的钱凑在一处,用各自父母的身份证,注册了一家文化公司。照唐子风的说法,他自己在部委工作,王梓杰在学校当老师,用自己的名义开公司有诸多不便,借父母的身份证来客串一下,问题就不大了。
  对于不能直接出面办公司这点,王梓杰是十分认同的。上次卖书的那批学生,旷课太多,已经引起了学校的注意。如果让学校知道是他在雇佣这些学生干活,他的这个辅导员还能不能干下去都两说了。
  可是,明明不办公司也能赚到大钱,为什么还要注册公司呢?
  唐子风在当时给出的回答就是这样一句:在风口上,猪都能飞起来。错过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公司的名字是两个人一起讨论出来的,叫做双榆飞亥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双榆取自于人民大学所在的位置双榆树,飞亥就是飞猪的意思,这其中既有唐子风此前所说的那个意思,还有一层含义就是唐子风和王梓杰二人是同年,都是属猪的。
  公司成立之后,唐子风一下子启动了五本书的写(拼)作(凑)计划,分别是《行政管理干部知识大百科》、《市场经济大百科》、《新企业会计准则1000问》等等,总之,就是瞄准了市场上最热门的话题,不求最好,只求最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