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妹千秋 第14节
作者:
木秋池 更新:2024-01-25 15:30 字数:4278
长宁帝恨声道:“抓!”
一个宫婢,联合一个宫门侍卫,难道就敢陷害中宫皇后吗?有心人都能猜出这其中另有隐情。
长宁帝清楚张知的手段,让他押祁凭枝去与唤雪对峙,那唤雪受过酷刑,十指鲜血淋漓,脊背伤痕见骨,疼得活生生咬碎了牙,当场将祁凭枝吓晕了过去。
冷水浇醒后拎回坤明宫,祁凭枝吓得难以站立,当即将什么都招了。
“是姚贵妃……她撺掇我偷换药材,说这样不会被发现,我若不做,她就会派人杀我……唤雪就是她的人!她是奉贵妃之命来帮我的,也是来监督我的……”
祁凭枝涕泗横流,要往祁窈宁身边爬,不住地磕头求饶:“堂姐,我万不敢害你,都是为人所逼,求你看在爹娘和老夫人的面子上饶我一次吧堂姐!我什么都招……药材是我换的,但是我不知道什么寒石脂,更不敢害太子殿下!堂姐……求你饶了我……”
牵涉到姚贵妃,殿中一片死寂,唯闻祁凭枝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祁窈宁却并不看她,只紧紧搂住太子,默默流泪。
长宁帝又恨又无奈,问张知:“那唤雪可曾提到过姚贵妃?”
张知说没有。他在宫里待了二十六年,深知后宫手段,越是姚贵妃的人,越不可能供出姚贵妃的名字,姚贵妃敢派她来坤明宫下手,必然已经拿捏住了她的七寸。
长宁帝又问:“东华门那个侍卫呢?”
内侍匆匆来报与张知,张知脸色一边,低声回禀道:“奴婢办事不力,那侍卫方才……自刎了。”
“哐啷”一声,面前八仙桌被长宁帝一脚踹翻,砸倒了身后博古架,名贵的花瓶玉器、珍玩摆件哗啦啦碎裂满地。
宫侍跪倒一片,太子吓得呜呜直哭,祁窈宁闻言,也心碎而失望地闭上眼,两行热泪簌簌而下,砸在她冰凉苍白的手背上。
她果然没有小瞧了姚清韵,她确有本事将自己摘干净。若祁凭枝事成,则皇后顺理成章“病逝”;若祁凭枝事败,也是她为了取代皇后而谋害堂姐,这将会是祁家自己人闹出的笑话,脏水决泼不到她姚清韵身上去。
泪流近涸,祁窈宁只觉喉中一阵阵往上泛起腥甜,气力难支之际,隐约听见锦春小声来报,说祁二姑娘受召入宫了。
照微来了。
祁窈宁拭去眼泪,忽而一笑。
可惜姚清韵占尽天时地利,却算岔了最关键的一件事。
窈宁让锦春扶她起身,牵起太子的手,命人传肩舆,要前往临华宫姚贵妃处。
“阿宁,别去……”
长宁帝欲劝,却见祁窈宁含泪摇头,深深望着他,咽声说道:“妾只是想去问几句话,决不会冲动,还请陛下宽心。”
她带着太子乘上肩舆,一行人浩浩荡荡往临华宫的方向行去。
照微沿宫道而来,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的榴花,满心欢喜要献给窈宁姐姐。因上次的市井趣话将她逗乐了,这次照微特意多学了几个。
她一边检查榴花有无残败,一边碎碎自语地练习:“张棍子好论人长短,背地里说贩牲口的王二是个天阉,传到了王二耳朵里。这天张棍子要将骡子卖给王二,王二却只肯出驴价,两人打到了里长面前,里长问王二为何论价不公,那王二指着骡子说:‘这骡子噘嘴,噘嘴骡子只能卖驴价,这叫全贱在一张嘴上!’……哈哈哈哈!”
照微自说自乐地到了坤明宫,却见宫侍自宫门处一路跪到起居殿,皆战战兢兢不敢抬头。没有人迎她,也没有人拦她。
她满头雾水踏入殿中,喊了几声姐姐,无人回应,皇后与太子皆不在,低头又看见满地狼藉,地上隐约有血迹,心缓缓沉了下去。
此时,女官锦秋走来,跪到照微面前,啜泣着将适才发生的事都告诉她,“……皇后娘娘带着太子要去与姚贵妃对质,陛下觉得不妥,安置好嫌犯后也跟去了,娘娘让我在此候着姑娘,等姑娘来了,让你千万要赶去临华宫救她……”
一言未毕,照微已转身朝外跑去。
她的脑海中一片混乱,又是一片空白,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然内心仍被近似直觉的恐惧紧紧攥住。
谁的血?
姐姐遭遇了什么?
怎么救?
心脏绷到极限近乎碎裂,无法思索,她只顾往临华宫的方向跑,甚至忘了将怀里的玉瓶与榴花抛下。
春风阵阵,榴花颤颤,远望如火。
照微一口气跑到临华宫,穿过跪倒一片的宫人,看见了正扶门而立、倾身向殿内软语恳求的长宁帝。
而祁窈宁牵着太子的手,正与姚贵妃对立殿中,似在交谈。照微喊了声姐姐,她转头望来,明珠泪花里,忽而朝她灿然一笑。
那样的笑,从未在窈宁脸上出现过的笑,明若秋芙蕖迎雨复生,枯容返青,双泪衬出,竟是从未见过的灼灼之艳。
并非含蓄的、无奈的,而是一种行到水穷处的解脱。
照微心中宕然一空。
窈宁突然朝姚贵妃跪下叩首,众人大惊,姚清韵急忙后退,要避她的礼,却见她拔下鬟中金钗,猛得刺入颈中。
霎时间,玉珠碎落,血喷如注。
第17章
满地榴花踏碎,琼珠乱撒,人影缭乱。
照微跪在临华宫的金砖上,怀里卧着窈宁,听她的呼吸一声浅过一声,却如针扎般穿透耳膜,令周遭一切声音都朦胧了、远去了。
直到有人将她从怀里夺走,无尽的喧嚣又兜头淹过。姚贵妃的尖叫、太子的哭闹、皇上的嘶吼……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她,照微低头,看见自己满手鲜血,在眼前恍惚,仿佛捧了满怀的榴花。
她不敢眨眼。
她想起来,窈宁姐姐最喜欢榴花。
只是她性子温宜,旁人总落俗去猜梅与兰,在阑干处拾到一把苍苔榴花扇,皆误认是照微落下的。
窈宁从未寻过,许久后偶然看到,只笑着赞了句:三月榴花红胜火。照微,此花衬你。
一件小事,另一件小事,缓慢在照微心头滑过。她感觉遍地潮湿,浑身森凉,身后的天色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了。
直到一只手落在她肩头。她凝滞的、满目殷红的视野里,望见鸦色的手衣,指节微颤,手背青筋可见。
“照微,”她听见祁令瞻轻缓的声音,“别在这里哭,天黑了。”
照微抬手去摸,果然摸到了满手清泪,又下意识回头,原来不是天阴欲雨,而是夜色已暗。
她嗓音哑得几近无声,问他:“姐姐呢?”
祁令瞻说:“在坤明宫。”
照微扶着他的手颤巍巍站起,转身往临华宫外走,夜色如渊不知深,她脚下一崴,险些从玉墀摔落下去。
祁令瞻扶住她,惊觉她已是冷汗满身。照微靠在他身上,恳求他道:“哥哥,我想去送送她。”
祁令瞻闻言不语,缓缓垂下眼帘。
他从坤明宫过来,宫里已乱作一团,疯癫的疯癫、痛哭的痛哭,反要他这血亲的哥哥强抑伤怀,安抚抱着皇后尸身不肯松手的长宁帝和太子。
女官为皇后洗身易服、重整鬓容,礼部派了人来治丧,召魂设吊,一应事宜,皆倚仗祁令瞻周旋决断。他麻木地安排着这一切,直到皇后的尘身被安置妥当,他跪在身侧,小心为她取下那支贯颈的金簪。
金簪已冷,血凝如垢。
今晨被他藏于袖间的那朵折损榴花从袖中垂落,依稀仍有几分好颜色,祁令瞻将榴花拾起,遮在窈宁颈间伤口上,霎时忽如万箭穿心。
那一瞬轰然而陷,身轻目眩,祁令瞻隐约看见母亲执起窈宁的手,遥遥同他作别。
恰如去年新雪时所做的梦。
云迷雾遮,花飘雪掩,祁令瞻要起身去追,忽闻身后有人在喊照微的名字,如清钟騞然,令他骤惊,只觉浑身一沉,急急自云间坠下,再睁眼时,发现自己竟俯柩昏魇了一阵。
锦春跪陈说,照微如今仍在临华宫里,无人看顾。
照微……还有照微。
祁令瞻忙赶来临华宫,将照微扶起,她已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靠在他怀里,不停地喊姐姐,泪水洇湿他的襕袍,一层层渗往他心里去。
祁令瞻将她抱起,慢慢走下临华宫的玉墀,夜风幽冷,衬得偌大的宫殿空旷又安静。照微低声问他:“你能带姐姐回家吗?”
皇后自有陵寝,将与帝王同葬。祁令瞻说道:“整个大周都是她的家,你别怕,她看得见你。”
照微又问:“我能再去见她一面吗?”
窈宁死在她面前,已惊碎了她半副神魂。看着她如今仍是游离未归的模样,祁令瞻想起自己刚才伤心到极处时的昏魇,不敢再惹她神伤,下意识攥紧了她的肩膀。
他说:“照微,我只剩你一个妹妹了,求你体恤怜惜,万自珍重。”
照微缓缓阖目,眼泪簌簌而下。
之后的事,照微记不太清了,她归府后大病一场,半梦半醒间总听到许多人在哭。她虽无力起身,但神思却分外清明,默默掐算着日子,想是皇后出棺,万民哭丧路祭。
宫里的太医来过几回,有一次是杨叙时,那时照微难得清醒,隔着帘子问他:“药材品质不同,熬成汤药后,真的分辨不出来吗?”
杨叙时回答说:“我医术不到家,口齿能尝得出,肉眼却看不出。”
照微又问:“那寒石脂又是哪来的?”
杨叙时说:“此事自有内侍省与大理寺协查,不过据我猜测,多半也是那些人搞的鬼。”
照微牵了牵嘴角,“祁凭枝倒也没蠢到要速死的份上,姚清韵更不会指使她这样做。依我看,只有偷换药材是她们的手段。”
杨叙时闻言淡笑道:“若说聪明识势,自然没人比得上二娘子。”
照微听得出他在反讽,将手腕抽回帐中,撑身坐起。杨叙时并未生气,他已诊了个大概,转身去桌案上写方子。
“姐姐的医正本是周太医,三月却突然换了你,我知道你父亲与姚鹤守有恩怨,你帮姐姐谋事,也是情理之中。”照微挑开床帐,望着杨叙时清瘦的背影,喉中梗然,“我只是想知道真相,想知道她究竟为何如此狠心……”
药方写好,杨叙时将墨吹干,收拾离开,行至门口时苦笑了一句:“我不过是个大夫,只管治病救人,不管尔虞我诈,也不管洪水滔天。”
他走出去,朝等在堂间的容氏作揖,说道:“我瞧二姑娘精神已慢慢恢复,再服几副药,将无大碍。”
到了四月底,照微终于好利落了,虽精神不似从前旺盛,瞧着也与常人无异。
她去窈宁从前住过的院子里祭拜,见她屋后的竹子有些已高过檐顶,不免触景伤情,又想起许多往事。
她想起自己刚到永平侯府那会儿,既看不惯哥哥冷冰冰,也看不上姐姐娇怯怯,常偷偷在他俩背后吹气,看能不能吹化一个、吹倒一个。偶尔被发觉,祁令瞻不理会她,窈宁却总温和冲她笑。
窈宁身上总佩戴禁步,行止间从无声响,是老夫人喜欢的闺秀作派,但她私下曾送过照微缀着金铃的璎珞,说是她生母在世时买给她长大后戴的。
此物和苍苔榴花扇一样,皆为老夫人所不喜,所以送给照微,窈宁反倒高兴,对她说:这些活泼的玩意儿还是衬你更好。
照微将纸钱投入盆中,喃喃叹息道:“今世已了,来世别再入此樊笼,来世……最好是你做妹妹,我做姐姐,我也会待你好。”
烧完了纸钱,又拜了三拜。
她收拾了东西回去,却在月洞门处撞见祁令瞻。
照微隐约记得那日是他将自己抱回府的,之后她病了数月,却再未见到他,此时不免惊讶,看清他的模样,心中又微微一酸。
他瘦了些,眉目间瞧着更冷清,虽是身形如翠竹挺拔,气度却已沉如寒潭之岩、凉如秋水之月,仿佛正负着万钧钟鼎,又仿佛大病一场的人其实是他。
凌霄花开过墙头,灿若红云,立于花侧的人,不似从前雅致矜贵,冷寂得与这热闹迥然相异。
照微与他对视片刻,忽然垂下眼,敛裾喊了声“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