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花笑 第173节
作者:千山茶客      更新:2024-12-22 15:50      字数:2984
  看着那些纸卷,戚玉台有些烦躁。
  户部这份差事,是他父亲戚清替他安排。
  戚玉台并不喜这差事。
  他身为太师府唯一的嫡子,父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什么官职捞不着。那些出身不如他的官家子弟尚能凭借家势平步青云,偏偏父亲却为他安排了这样一份差事。
  闲职、无趣,一眼望得到头,没有任何前程可言。
  还要忍受爱占便宜的讨厌同僚。
  他曾向父亲表达过不满,希望父亲能为他安排更体面的官职,以陛下对父亲的倚重,这根本不难。
  但戚清仿佛看不见他的怨言,断然拒绝了。
  他便只能在司礼府呆着。
  桌上公文越发显得刺眼,戚玉台把它们拂到一边,从一边罐子里捡起颗香丸,点燃丢进桌上的鎏金双蛾团花纹香炉中。
  香丸是上好的灵犀香,自戚玉台懂事起,府里燃的就是此味长香。他来户部后,父亲又让人备了许多,供他在司礼府燃点。
  不过上次他走时,罐子里的灵犀香还很满,如今却只剩一颗,想来是金显荣顺手牵羊摸走了,金显荣一直都很爱占这种小便宜。
  香炉里渐渐冒出青烟,熟悉幽香钻进鼻尖,舒缓了方才躁郁。
  他深深吸了一口,顿感心平气和,索性往背后一靠,闭上眼蓄起神来。
  ……
  “戚公子。”
  “戚公子……”
  耳边似乎有人说话。
  谁在叫他?
  戚玉台想要睁眼,却发现自己眼皮沉沉,怎么也抬不起来。
  是做梦么?
  那声音还在唤他:“戚公子……”
  依稀是个女子模样。
  女子像是从身后贴上来,在他耳畔低语,温柔的、飘渺的,如道断断续续的梦:“……还记得丰乐楼吗?”
  丰乐楼?
  他尚在愣怔,突感自己脖颈抵住个冰凉的东西。
  戚玉台本能地觉出危险,想要大叫,想要支起身子,惊觉浑身像是被看不见的绳索绑缚,没有一丝力气挣扎,就连说出口的话语也是软绵绵的,他说:“……你是谁?”
  冰凉的触感在他脖颈游走,对方没有回答。
  “戚公子,”那人又问了一遍,“还记得丰乐楼吗?”
  随着这话落地,脖颈间的冰凉又深了一分。
  戚玉台痉挛起来。
  他根本不记得什么丰乐楼。
  他想要离开,想要从这个莫名其妙的噩梦中醒来,可他张开口,却只能发出微弱的“救命——”
  那人的动作停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戚玉台听见她开口,她说:“戚公子,你不记得了吗?”
  “永昌三十七年,你在丰乐楼里遇见一女子……”
  “你杀了她。”
  她在说什么?
  什么女子,什么杀了她,他全然不明白,只能虚弱地挣扎。
  那声音慢慢地说道:“永昌三十七年的惊蛰,你在丰乐楼享乐,遇见一妇人。”
  “妇人去给他夫君送醒酒汤,你见她容色美丽,就强行将她占有……”
  “后来妇人怀孕,你又为毁行灭迹,将她一门四口绝户……”
  “戚公子……”
  那声音温温柔柔,如一根淬着毒汁的细针,骤然插入他心底隐秘的深处。
  “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戚玉台僵住。
  四周一片死寂,仿佛天地间再没了别的声音,忽而又有熙熙攘攘声顿起,他抬头,迎面撞上一片带着香风的暖意。
  是个穿着桃花云雾烟罗衫的女子,梳着个飞仙髻,打扮得格外妩媚,伸手来挽他的胳膊,一面笑道:“公子是第一次来丰乐楼吧?好生的面孔,今夜定要玩得高兴……”
  丰乐楼……
  他便忽而记起,今日是他第一次来丰乐楼的日子。
  父亲总拘着他不让他出门。
  盛京最好的遇仙楼,楼里都是父亲的熟人。素日里他在遇仙楼里办个生辰宴什么的还好,一旦想做点什么,立刻就会被人回禀给家里。
  身为太师之子,处处都要注意举止言谈,总是不自由。
  丰乐楼是他新发现的酒楼,虽比不得遇仙楼豪奢,却也勉强入得了眼,最好的是这里没有父亲的人,他要做什么无人盯梢,便有难得的自由。
  他随这打扮妖娆的女子上了阁楼,进了阁楼的里间。如他这样身份的人,自然不能和那些贱民一般于厅堂享乐。
  屋子里散发出奇异幽香,里头矮榻上,两个歌伶正低头抚琴,琴声绵长悦耳,令人心醉。
  戚玉台便走进去,在矮榻前坐了下来。
  桌上摆着一只青花玉壶,两只白玉莲瓣纹碗,还有一小封油纸包。
  他拎起酒壶,倒了满满一碗酒酿,酒还是热的,香气馥郁浓烈,他再打开放在一边的油纸包,就着热酒将油纸包中之物仰头服下,火辣辣的热酒淌过他喉间,在他腹中渐渐蔓延出一片灼热。
  戚玉台闭上眼睛,舒服喟叹一声。
  此物是寒食散。
  寒食散神奇,服用之后神采奕奕,面色飞扬,亦能体会寻常体会不到之快感,令人飘飘欲仙。
  然而寒食散有毒,长期服用寒食散对人体多有伤害,先帝在世时,曾下旨举国禁用此物。但许多贵族子弟还是背着人偷偷服用。
  戚玉台也是其中之一。
  他少时便沾染上这东西,曾一发不可收拾,后来被戚清撞见,父亲发落他身边所有下人,将他关在府里足足半年,硬生生逼着他将此物戒除。
  但瘾这回事,断得了头断不了根。
  每年戚玉台总要寻出几次机会,背着戚清服用寒食散。
  他喜欢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不再是众人眼中循规蹈矩的太师公子,好像变成了一只鸟儿,纵情高飞于丛林里,摆脱了父亲阴影,握住他求而不得的自由。
  那是对旁人背后讽刺他“乖巧”的发泄。
  是他对父亲无声的反抗。
  身体渐渐变得燥热起来,寒食散开始起效。
  戚玉台脱下外裳,浑身赤裸在屋中走来走去。
  倘若此景被戚清瞧见,必然又要狠狠责罚他。太师府最重规矩礼仪,从小到大,在外他不可行差踏错一步。
  戚玉台便生出一种莫名快意,仿佛是为了故意报复那种光鲜的刻板。他高喝着在雅室内走来走去,心头宛如腾腾的生出一团火,这火憋在他腹中难以驱散,心头的舒畅和身体的窒闷难以调和,在那种癫狂的状态下,他蓦地打开雅室大门。
  门前传来一声惊呼。
  是个年轻妇人,身后跟着个丫鬟,手里提着只红木做的食篮,似乎没料到忽然有人打开门,二人转过身来,待瞧见他浑身赤裸的模样,丫鬟吓得尖叫一声,妇人涨红了脸,拉着丫鬟就要逃开。
  他脑子一热,一把将妇人拖进屋中。
  丫鬟高喊着救命,伸手来拽妇人,也被一并拖了进去。
  戚玉台感到自己身体变得很轻,耳边隐隐传来尖叫和哭泣的声音,那声音反而越发令他舒畅,像是嗜血的野兽尝得第一口血肉,他变得癫狂,无所不能,只依靠本能啃噬虚弱的猎物,周遭一切变得很远很远。
  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寒食散的效用已开始发作,他只感到极致的快乐,在这残暴的掠夺间得到的自由。
  至于哭泣与眼泪,挣扎与痛苦……
  与他何干?
  他并不在意,这种事他做过很多。
  不值一提。
  雅室里青玉炉里燃着的幽香芬芳若梦,隔着层模糊的烟流,有人叹息了一声。
  这叹息悠长响亮,让人魂飞魄散,戚玉台骤然回神。
  “你杀了她啊……”
  那声音这样说。
  “不……我没有……”戚玉台辩解:“我只是……”
  口中的话骤然凝住。
  只是什么呢?
  他从来不曾杀过人,因为根本不必。
  无论他在外头做了什么,犯了多大的过错,自有人为他收尾,处理得干干净净。
  丰乐楼一事,从未被他放在心上,不过是个身份低贱的妇人,他甚至无须知道名字。
  他根本不记得对方相貌,只知道自己在管家寻来时迷迷瞪瞪睁开眼,瞧见的一地狼藉。那妇人在榻上躺着,他没心思看,阁楼门口摔碎了一地汤水,一只红木食篮被踩得面目全非,和死去丫鬟的裙摆混在一处,格外脏污邋遢。
  他只看了一眼就嫌弃别开眼,绕过地上蜿蜒的血水,免得打湿脚上丝履。
  身后管家跟上来,有些为难:“公子,那女子是良家妇。”
  他不以为然:“给点银子打发就是。”
  这世上每个人都是用价钱衡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