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节
作者:
城里老鼠 更新:2023-03-14 04:55 字数:6204
他以前觉得她如同天上仙子,堪为苏梦枕的良配,现在她容貌未变,气质更加动人,在他眼里,却变成了一个蛮不讲理的恶霸。事已至此,他也无能为力。他都不敢当面说出那些激愤之辞,防止她气急翻脸,再一次扣下他,导致那沉重的代价付诸东流。
苏夜哈哈一笑,似乎异常愉快。她不再为难他,只向身侧紧闭着的石门一扬下巴。青衣少女立刻动了,走向石门,将其缓缓拉开,向杨无邪道:“请吧。”
杨无邪冷冷看她半晌,忽地闷不吭声,转身就走。他急匆匆跟在青衣女身后,急匆匆离去,速度之快,活像身后有个恶鬼追着。至少,在未来的两刻钟内,他绝不想再见到她,也不会愿意和她说话。
他身影刚刚消失,苏夜又笑了起来,边笑边摇头。笑声未绝,程灵素已从地底冒头,缓步走上石阶,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问道:“你吓唬他干什么?”
苏夜笑道:“我心情好,就和他开个玩笑。你知道,我只会开这种恶劣玩笑。”
程灵素道:“我看你只是无聊而已。”
苏夜慵懒地答道:“无聊也好,高兴也好,反正你不会为这事和我计较。而且,他回去发现金风细雨楼一切如常,人员没少,地盘也没丢,肯定极为庆幸,感受到大悲后的大喜,对他也是有好处的吧。”
程灵素不想接她的胡搅蛮缠,皱眉道:“元十三限壅塞的穴道,正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打通,可见他想通了一些事情,愿意正视自己的命运。不然的话,穴道必定越塞越紧,到这时候,已经应该影响血液的流动,出现几处淤紫、溃烂的部位。你若想找他说话……”
苏夜点点头,微笑道:“我的确要找他,现在正是好时机?”
程灵素无奈道:“错了。倘若你去刺激他几句,使他气急攻心,难免恶化至刚走火时那样。若真如此,你就得主动出手,替他疏通气穴了。”
苏夜笑道:“好么,你刚刚替杨无邪说话,现在又替元十三限?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元十三限躺着的那间石室,离药王庐出口不足五十丈,但之间石墙重重相隔,听不见任何声音。他独自一人躺在狭小的房间里,着实无聊透顶。
这些天以来,他反复思索往事,已到了想无可想的地步。他起初咬牙切齿,立誓永不原谅,想了半天之后,又心如死灰,觉得自己未必没有做错的地方。
若说他过去只用小脑思考问题,那么到了今天,他的大脑终于开始工作,把久违的理智和冷静带回了他心里。苏夜来见他时,他不再愤怒而阴冷地瞪着她,亦无那种老年人耍脾气似的,自暴自弃的暴躁言语,仅是缓缓转头,冷笑道:“你又来了!”
苏夜笑道:“我又来了。”
元十三限冷冷道:“你来得正好,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苏夜瞬间扔开程灵素的警告,讶然笑道:“哎哟,你居然会说‘请教’两字?今天的太阳,莫非是从西边出来的?”
元十三限冷笑道:“你究竟想怎么处置我?”
苏夜坐到那张椅子上,淡淡道:“你放心,反正不是把你交给诸葛小花。我说动了你,自不会送你去见你讨厌的人,说不动的话,把你关在我这儿,比把你送给你那个不知有啥毛病的三师兄,可是要安全得多。”
元十三限并不在意诸葛先生,追问道:“你所谓的‘说动’,又是啥意思?”
苏夜笑道:“很好,你终于……”
这句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忽然之间,她举起手,轻轻按住了领口。领口里侧,龙纹玉佩开始不断震动,并散发出阵阵灼热。
第四百五十四章
她的手按在那里,如同按着胸腔里的心脏, 迟迟未曾挪开。元十三限不明所以, 也不以为然, 仍紧紧盯着她,想知道她能说出什么惊人言论。
然而, 她眉峰微蹙,露出十分为难的表情,突然站起身, 淡然道:“请稍等一下, 我去去就来。”
她本想先结束这场对话, 再去查看玉佩中的场景。但玉佩不甘寂寞,震动极为剧烈, 让她无法忽略。她一向喜欢把它比作手机, 现在这个手机震个不停, 热度有如火炭, 好像飞碟又来到她头顶上空,或者接到一万条短信似的。
她得尽快解决它, 以免元十三限发觉不对。
按照惯例, 玉佩召唤她进入副本世界时, 代表该世界的那扇门将发出淡淡金光, 在众多黯淡的青铜门里十分显眼, 一眼便能望见。门上浮出一个数字,表示它给她的期限天数。期限一到,她就算不主动进去, 也会瞬间消失,只眨一眨眼,便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这时,她匆忙进了洞天福地,眼光向两旁一扫,发觉那抹金光位于通道尽头,离末端的青铜巨门近到不能再近。也就是说,它,和它对面的门,是离巨门最近的两扇。
苏夜走近它,看到那个数字,眉头立刻又是一皱。它离巨门的距离太近,让她在意,而门上数字竟是“一”,也令她产生紧迫局促的感觉。
不得不说,她确实当场吃了一惊。玉佩只给她一天时间。明日此时,她的人已经在门的另一侧。
她站在门前,注视良久,脑中思绪纷纭,想着这一次与过去的不同之处。
她刚刚卸下伪装,用真面目返回十二连环坞。迄今江湖中,人人均知她是五湖龙王,她在京城总舵,只要来到这里,便可以找到她。她忽然失踪三个月,再也没那么容易掩饰,亦会带来数不清的麻烦。
她的敌人,不止一次想找她“返回江南”的时机,突袭京城总舵,铲除她的势力。即使那些非敌非友的中立人士,求见她而不得时,也有可能心生疑惑,致使传闻泛滥。她仅是随意一想,便想出了迫在眉睫的三个问题。
其一,当然是元十三限。
他总算恢复了一点理智,愿意稍微退让,屈尊问她“说动是什么意思”,流露出合作意向。眼下的他,尚未折断一臂,全身溃烂,终日醉生梦死,所以心里仍有熊熊燃烧的火。当他确认仇人是蔡京而非诸葛先生时,这团怒火极可能烧向太师府。
但首先,她不可轻易相信他,需要完全说服他,甚至帮他找到还活着的三鞭道人,使他得以亲自证实这件事。
她本身有先天功,也有经过修正的《山字经》。元十三限乐于合作的话,她会代替天衣居士点化他,给他那一身惊天地泣鬼神的功夫。可玉佩一出手,立即打乱她全盘计划,因为她冒不起这个风险,她只能等。
其二,乃是无处不在的方应看。
她从不相信方应看,绝不会向他泄露玉佩的秘密。这样一来,她动辄消失三个月,便显得极其可疑。何况,他随时可以见到龙王,别人亦无理由拦住他。他一旦发现她不在,等同于米苍穹、朱月明、蔡京、童贯……许多她熟悉和不熟悉的人,都可能得知这桩消息。
最麻烦的是,他向她展开“追求”,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接下来的三个月,她定会不止一次见到他。她最好找个理由,让他暂时不要上门。
其三,终于轮到了苏梦枕。
她避免总去想他,却不能不想他。事实上,她忽然突破关隘,实力达到玉佩认可的层次,肯定和他有关。她内伤仍未痊愈,却已接到召唤,说明痊愈之后,她将向前迈出一大步,说不定能达到“周天在握,浑化归一”的境界。
对她来说,这明显是好消息。可与此同时,她刚刚写了一份婚约,接着便要离开,看上去实在很不妥当,很不厚道,很说不过去。她完全可以想象他的脸色,以及如影随形的诸多疑问。他若对她有意见,叫人之常情,若没意见……反正,他绝不会毫无意见。
这三个问题里,她最头痛元十三限,最担忧方应看,对其最不好意思的,还要数苏梦枕。
她在这扇门前,站了足足一刻钟,反复斟酌思量,决定一个个地解决,这才返身走回出口,回到元十三限所在的石室。
他并不习惯这种怠慢,神情中多出三分阴沉。在他看来,他愿意考虑她的话,已是很大的脸面。她起身就走,把他撂在这里,只能用无礼来形容。
幸好她片刻即回,笑吟吟没事人一般,无视他的阴郁表情,继续未完的谈话。
她先致了声歉,才平静地说:“你大概已经想清楚了。你练功练到神智失常,杀死你妻子,与你两位师兄势不两立,究竟是谁的过错。你肯掉转矛头,找你真正的仇敌蔡京吗?你肯,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元十三限动作还是那么慢,也就比前几天好一些。他转身过后,一直保持侧卧的姿势,沉声道:“我不肯呢?”
苏夜耸一耸肩,笑道:“那我遗憾之至。”
元十三限哼了一声,冷笑道:“你底气十足,想必乐意找人对质。你说三鞭道人受太师指使,那我就去找三鞭。”
苏夜笑道:“没问题,但他人在哪里?”
元十三限杀死智小镜之后,又去杀三鞭道人。但那个时候,三鞭道人早知他不死,就是自己死,遂溜之大吉,留给他一座空观。这时苏夜一问,他立刻哑口无言,半晌方冷然道:“我不知道!”
苏夜不动声色,淡淡道:“我去替你找。”
元十三限冷笑道:“等你和他预先串通口供?”
苏夜道:“看来你走火入魔,并非全无好处。至少,你脑子灵通多了。我不和他串供,我寻到他的踪迹,告诉你,请你亲自去找,满意了吗?在此期间,你哪里也不能去。”
元十三限厉声道:“我哪里也去不了,我要看你手上的山字经。”
苏夜淡然道:“你以为我初出茅庐,啥都不懂吗?我相信你回心转意前,绝不会把它给你。不然你神功大成,一拳打死我,我该怎么办啊?”
她越是面无表情,语气平淡,话中的讽刺意味就越浓。元十三限为之气结,却知自己不合作,她就不会给经书。他心情和杨无邪相差仿佛,已是心急如焚,极想摆脱这身不由己的卧床困境,但同时又想见见三鞭道人,从他那里逼问出事实。因此,她给他的提议,不算好也不算坏,只能说比较公平。
他恼怒地道:“我要等多久?”
苏夜笑道:“至多两三个月吧。他一藏那么多年,着实不太好找。不过,横竖你行动不便,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养一养你的内伤。”
其实,她根本不认识三鞭道人,只是从另一个元十三限口中,问清了他的下落,得知他曾用何种身份,躲在哪个地方。她详细打听一个陌生人,自然是为了解决现实世界的麻烦。元十三限一出场,这条情报就有了用处。
她离开石室时,忽地想起仍被关押的叶棋五。
叶棋五在这里白吃白喝好几天,既无多少利用价值,又没人上门说情,救他捞他,所以只是单纯地关着而已。诸葛先生还肯为师弟费心,蔡京、傅宗书等人却像一无所知,绝不关心这名曾为他们卖命的护卫。他的囚禁生涯,应该要到元十三限离开时为止。到了那时,他是否还会与师父同进同退,并不为人所知。
她之前想解决元十三限的事,亦想在同一时间,拔除天衣居士身边的多指头陀。但这一切,都要等她回来之后再办。至于把蔡京麾下的长短方圆、高矮胖瘦等诸多帮派赶出京城,倒是可以继续进行。
然后,她很长也很轻松地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临走之时,必须去一趟金风细雨楼了。
第四百五十五章
杨无邪与苏梦枕并肩而立,望着澄净清澈的天泉泉眼, 以及泉中那半截塔。他望一会儿泉水, 便向旁边瞥上一眼, 偷眼瞧瞧苏梦枕的神情。每次看过去,苏梦枕均一脸平静, 平静当中,又透出轻松惬意,眉宇间的寂寥之色虽在, 却淡化了起码一半。
与苏梦枕不同, 杨无邪本人的心思, 实在复杂到难描难画,非常耐人寻味。
昨天上午, 他离开十二连环坞, 被人一气送到天泉山脚下, 到今天上午为止, 仍是恍恍惚惚,仿佛睡在床上做梦。从远方的青山黛影, 到近处的垂柳白塔, 再到身侧的苏梦枕, 都像一戳就破的幻影, 怎么看怎么不真实。
人在受到巨大冲击时, 反应多半如此。杨无邪再聪明,也想不到被关押的二十天里,外面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金风细雨楼的损失, 在遇仙楼之战当夜,已经宣告结束。那一夜之后,他们再未失去地盘,唯有一些见风使舵的小帮会、小门派,和唯利是图的商户、镖局,不再看好苏梦枕,二话没说就投靠了五湖龙王。这些人、这些损失,其实轻如鸿毛,不值一提,只会让人看清他们的为人。
换句话说,苏夜对他说了谎,并未拿他交换好处,亦未向苏梦枕提出任何条件。她放走他,竟是无需代价的。
杨无邪听完,心中三分惊喜三分放松,外加四分疑惑,不敢相信自己运气这么好,亦怀疑五湖龙王大发慈悲的用意。结果,苏梦枕不等他问,又主动告诉他,如今龙王已是他的夫人,也将是金风细雨楼的女主人。
这句话石破天惊,顿时让杨无邪进入王小石数天前的状态,怀疑他伤心的糊涂了,在这里乱说瞎话。
直到苏梦枕向他出示那份婚约,他才在反复观看检查后,怀着无比震撼的心情,被迫接受了这个事实。从那之后,他便像身处幻梦之中,用狐疑的眼光观察一切,觉得每件东西的本质都深藏在外表之下,远非他看见的那样。
此外,花枯发曾到楼里拜访苏梦枕,向他和王小石等人亲自解释,说出白愁飞、梁何与天下第七做下的血案。
白愁飞为了长空神指,杀尽长空帮元老。梁何在长空帮不得志,贪图未来的好处,不惜往酒里投毒,协助他进行这场杀戮。至于天下第七,他是谋杀梅醒非的元凶,长空帮以外,手头人命数以千计,乃当世罕见的残暴恶徒。除了梁何,另两人都已死去,也就不再需要计较罪名。
消息放出后,血案之谜终于破解,又有洛阳的温晚为证,已成无可辩驳之事。王小石惊而又惊,想起白愁飞有如鹤立鸡群,仰首向天的高傲模样,又是痛心又是气馁。他一直认为他怀才不遇,志气高远,相信他“只是缺了点运道”的说法,万万想象不到,若干年前,他竟一手导演出如此惨烈的疑案。
花枯发还告诉他们,天下第七亲口承认,说白愁飞急于杀许天衣灭口,催促他尽早出手,为了创造暗算条件,竟约温柔到汴河河岸相见,诱出暗中保护她的许。此计狠毒而有效,若非程英的画舫突然出现,撞击渔船,许天衣已变成汴河河底的一具尸体,而温柔,也将落入天下第七手中。
别人可能认为,五湖龙王是借题发挥,削弱风雨楼实力,且令楼中之人无话可说。但在知情人眼里,她杀死白愁飞,无非是为苏梦枕着想,替他拔掉这枚伪装成钉子的毒刺。
王小石乍听之时,直言苏夜做得不妥当,应该给白愁飞辩驳的机会,等听说他狠下心肠,把无辜的温柔当成钓饵时,登时偃旗息鼓,摇头叹息,不再试图为他说话。
人证物证俱全,杨无邪自然什么都明白了。他毋庸置疑感到高兴,而且是那种极度欣喜,既是为苏梦枕,也是为自己。然而,苏夜故意吓唬他,使他惨白着一张脸,匆忙赶回风雨楼,这件事他永远也忘不了。
在他心里,她再也不是那个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苏姑娘”。他甚至认为,她那冷冷淡淡的师姐程灵素,都比她可爱的多。
不过,无人在意他对她的观感,连苏梦枕都不在意。就在刚才,苏梦枕还吩咐他,叫他尽快寻找可信的人手,封住地底密道里,通往六分半堂踏雪寻梅阁的部分,彻底阻断两者间的联系。
这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任务。事实上,以他和雷损不死不休的关系,双方总舵本就不该相互连通。可苏梦枕等到这时才下令,显然是为了“讨好”五湖龙王。
杨无邪心事纷沓而至,伫立半晌,忽然开玩笑般地问:“何不打通一条新的通路,直通城中的连环坞总舵?”
出乎意料的是,苏梦枕并未指出他异想天开,反而摇头道:“打不通的,距离实在太远了。”
他居然真想过这件事,真考虑过它的可行性。对此,杨无邪简直无话可说,苦笑道:“好,那我立即去找人。”
他走后许久,苏梦枕才离开天泉,独自一人回到泉边的玉塔里。
现在的他,堪称意气风发,只觉天下无事能令他为难。苏夜以相同的感情回应他,给他带来的激励,不啻于多年梦想成真。他对命运已无任何不满,再也不觉得运气不够好。
他在书房独坐的时候,不再用深沉而充满苦痛的眼光,俯视塔外大地,而是时时浮出微笑,心头亦常有暖流流过。他的生命原本有许多缺憾,到了这时,缺憾均已失去被关注的价值,而真正的不足之处,已被她亲手补满。
他依然习惯独处,不喜欢身边有人伺候。但是,他深知自己并不寂寞,更不孤独。上天总算补偿了他,送给他一个契合之至的伴侣。
这时候,他走到书房门外,蓦地心生警惕,发觉房中有人。警惕之余,他又产生了一阵奇怪的激动,因为很久以来,只有苏夜敢不听他的话,随便走进象牙塔,东看西看,看到她满意时为止。